“你最近联系过程先生吗?”我问这话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问出口,脸上不禁一阵发烫,若是别的任何人,都会一脸暧昧起来,我这藏也藏不住的心思。
“昊霖?”她轻轻重复了一遍,似是在思索什么,“好久没有看到他,听说他又去北面了?”他头一次走,告诉大家的是回奉天驻守,为的是他那瞒天过海的任务;第二次走却是据实以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赶赴华中线,本以为莎莉小姐和他熟络一些、且占了许多我们得不到的自愿,却没想到她的消息居然也局限于此。“是在洛阳吧?上个月走的。”她错以为我是来打听他去向的。
“好像是在郑州。”
“哦,对。我老是搞不清。”她摇摇头,依旧那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巨大的悲伤似乎把她啃食殆尽了,搅动两下咖啡杯里的小勺,手指甲也是脸上那没有血色的颜色,从前那色泽光亮、颜色明媚的甲油也被她抛在了脑后。曾经,曾经,我记得头一次见她时,她挽着程昊霖的臂膀,走在鼓楼公园里,被风吹起的石榴裙,她是个惊艳了黄昏的女人,如今却如同被如坟墓一样的黑色吞没了。她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怎么了?”
“他……”他没怎么,却是我怎么了?明明曾经他俩才是公认的一对,心里一颤一揪。哦不,其实是程昊霖追求的她,我的手有点抖,现在看来,他可一点也不在她的心上,所以他去旁的地方找了点安慰?又正了正色,“我偶然拿到一些他在前线的相片。”将那一直想要递出去的报告拿出来,一页页翻给她看,这报告我已了然于胸,可翻到他的照片,心里却扑棱棱直跳。
她的眼神茫然,似乎想要集中精力,却又徒劳,看得很吃力,“我不明白,冷小姐?”
“下周你父亲将和我们的要员有个会谈,讨论这场仗,我们事务部准备了一份报告,让他们会谈的时候有参照,但是那份报告里没有他。”
“我还是不明白,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父亲认识昊霖,对他在前线的事情知道得比我都清楚,你私下做的这些,不太需要。”她仔细端详了几张照片,“这照片是本拍的?我们许多人都看过了,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直说这个是他们的指挥官。”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找你,我希望借你父亲的口在正式的场合提出来,哪怕是一笔带过,至少要让我们这边的人心里都有数,所以需要这将份正式的报告带到正式的场合里去。”一口气解释完,我才发觉在桌子下,我的百褶裙已经被手上不自觉的动作攒得不成样子。
她用指尖又翻了翻,纸页扇起一点风,撩过她的发梢,可那眼神却是木然的,完全不像在盘算或是纠结,反倒像是在梦游。等了好久好久,她又回复了意识,“好,我交给我父亲。”她突然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这咖啡店里头。抬头打量着我。
要办的事情办成,回想起来那个初见她的黄昏,心里突然没来由的沮丧起来,她是总督的女儿,虽然憔悴,可端庄却始终萦绕在她身边。脸上却不能显现出丝毫的不快,只笑着向她再三道谢,而后起身告辞。
她的思绪好像总比我们之间的谈话要慢上几个节奏,这会儿带着淡淡的笑,“你和你姐姐长得真像。”声音轻轻的,却重击在我的心上。前言不搭后语的这句感叹,却肯定是她由衷的感叹。听到这句,我几乎是仓皇而逃,她居然也认得王依,王依在程昊霖的生活里占了怎样的分量?怎么会告诉传言中的未婚妻王依的存在?他是怎样告诉她的呢?是他弟弟的情人?莎莉小姐连这么隐秘的事情都知道,那么他早年间的妾呢?哦,对了,他曾经有过一个妾,他也是个纳妾的人。
程昊霆病逝的那个夜晚,王依本要打他,却被他一把揽进了怀里;她走的时候是依偎在他怀里的。那个晚上层层的窗幔、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的究竟是我还是王依?那晚上他喝了不少的酒,醉的时候总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况且我们两,在他眼里有分别吗?
肩窝上那个枪伤时不时地发疼。王依说过,几乎就是她害死了程昊霆,初识程昊霖时,他的盛怒也是因程昊霆而起,却因为一而再再而三发现她更多的无奈悲凉与伤痛后消散了,消散得一干二净,到最后只剩下怜惜,那一枪若是王依他可下得了手?
疼过了两三个礼拜,秋雨也下了两三个礼拜,梧桐叶都转黄,一片接一片无可挽回地落在地上,上下班的路上看到的是满眼金黄,战局也和这落叶太像,似乎无可逆转地落入泥淖,于是我始终没有接到他的回信,尽管已经去了一封信、一份电报。
踏进办公室的时候,感觉气味诡谲,一抬头,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静看着我,我不自然地同他们打了招呼,他们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各自低头忙自己的,实则都是假装,大早上的从来没有个什么特别值得忙活的。
“小冷!”钱姐走上前来握住了我的手,脸上很是关切。
“怎么了?”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蓦地想起娘走的那天,文竹也是这样的,一遍遍叫我,想要宽慰,却越叫越让我心惊。
“郑州被围困……”
一阵风吹过,我咳嗽得不能听,“对,对不起,我出去一下。”转身走出去,这大厅里好生嘈杂,我闷得透不过气来,要出去走走。
还没有走到楼梯,一个趔趄,幸亏扶了栏杆才没有摔下,脚踝却扭了,好疼,倒吸凉气时吸到嗓子里,嗓子也疼。
郑州围困,郑州围困,郑州围困,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看到楼下科长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就要往二楼走,我可不能这副样子被他看到。勉强站起来,右脚踝钻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