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一些人。”微挑嘴角,脸上有点发烫,我和蒋芙雪不同,这么多人看着我时我没法像她那样神态自若。
“什么人?说出来我们听听,比中原之战还要重要。”她压住这句的结尾,带点冷哼,彻底暴露了目的,我看到于鸿责怪地瞟了她一眼。
我清清喉咙,“年初的时候,我在西安。”偷偷看了一眼程昊霖,他浅浅地点了头,示意我可以说下去,起先我还怕万一泄露了什么必须要保密的东西,这下便无所顾忌了,“恰好是打仗前军阀在潼关聚集的时候,离开西安时西安城附近已经开始封锁了。”对面的于鸿开始难安,那段回忆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为了逃离最后一段关卡,昊霖手下的一个军官牺牲了。”昊霖两个字脱口而出,出口觉得太亲昵,脸颊更是泛红,“我刚刚只是想起来,他趴到在雪地里的样子,也不知道后事……”没有再说下去,扭头看着程昊霖。
他接口道,“临潼工作站要她们带几份重炮部署图回来,在渭南附近的卡口差点暴露,我们硬闯了那个关,牺牲了一个军官。”
“叫什么名字?”
“常山,常中校。”程昊霖答他的名字时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上来,桌下握着我的手紧紧攒着。
“常山……”何司令轻声念了一遍,“后事?”
“当时我尚在敌方潜伏,渭南关卡上报为南京方面的破坏,行凶者归为其中一个哨兵,常山和其他几个敌方军士一样,被敌方作为牺牲战士下葬了。”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沉了下去。“按规定,秘密给他了嘉奖。”礼堂里一片沉寂,战死沙场的将士,战后南京尚能为他们鸣炮致敬,而这样完成秘密任务的人客死他乡,却没有一个好好的交待。
“他有家人吗?”何司令一扫先前的笑容满面,此时满脸凝重。
“常山是个孤儿。”下面已经有人唏嘘。
“遗孀……”我轻轻地说,“就在南京。”
“哦?干什么的?”
我和程昊霖对视一下,由我开了口,“平日里在财政部的电讯处。”军统的身份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她那天是看着自己丈夫牺牲的。”
“小艾姐?”于鸿这时突然恍然大悟,我险些忘了,当时他也和我们一起的,虽然没有目睹过程,这会儿却全对上了。
何司令右手在座椅扶手上摩挲,“她我倒是知道,她和冷小姐。”他抬头看看我,“在西安的工作都是得了嘉奖的,原来是她,是她。”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嘉奖给活人才有用,抚恤金是多少?”
旁边一个军官轻声接道,“两百大洋。”礼堂里顿时又是鸦雀无声。两百块不过是上座将领一盒雪茄的钱,甚至还买不来席上一瓶好酒。
洛阳的守城中将掷地有声,“我的五万块大洋都加在这次战后的抚恤金里。”于是先前受了口头赏赐军官的一致附和。
何司令突然笑一声,伸出双手平息下这股热情,“要抚恤,也是我向上头提,抚恤金要加,你们的赏,该你们的就是你们的,谁也别争了。”他冲我笑笑,“冷小姐,我就叫你小冷吧,你这想的人很应景,我们只说告慰亡者,没有你想得这么真实,我们好歹也是战场厮杀多年的人,怎么就想不到呢?”
“打仗这件事,残酷程度各位将军最清楚,你们出生入死多年,如果不是逐渐学会适应,大概也没法全身而退,而对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感受一次流血、目睹一次牺牲,已经永生难忘,没法想象你们是怎么过来的。”一旁程昊霖已经举起酒杯,我顺着他,“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下面桌子上,有一些本就喝多了点的军官居然捂着脸哭了起来。对面于鸿已经没有早先在门口遇上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萎靡、是畏惧、是惊惶。
何司令闭上眼点点头,又睁开,“小冷体会过战场残酷了?”
程昊霖突然抚了抚我的肩,“在西安的时候我差点暴露,对方拿他们这些南京来的见习人员试探我,不得已我开枪打中了她。”手指刚好触到我的肩窝。
蒋芙雪大吃一惊,不停拉扯着于鸿的手臂,想要问他什么,却被他甩开。
“居然有这种事?”
程昊霖有点窘迫地点点头,“迫不得已,没想到还是打中了,我心里一直很……”
何司令突然“嗤嗤”地笑起来,这一笑,把刚才被我带得凄凉的气愤又搅活络起来,“我听人说过,你程昊霖不解风情,我现在看你,还一点都不怜香惜玉。”下面又是一片玩笑似的嘘声,程昊霖无奈地对着下手桌斜了一眼,“那你从今往后对小冷可要好点,放着这么个红颜,对了,我想起来我妹子给我提过这个小冷。”他又仔细打量了我,“蒋小姐,这小冷是你比赛上弹古琴的吧?”蒋芙雪愣愣地点头,“哎哟,我说怎么脸熟呢,当时我们就说了,怎么这弹古琴的不去比呢,真是可惜了,昊霖,你要是对小冷不好,我告诉你,你这辈子,也就别指望再有什么红颜能笑脸对你了,这话我放在这儿。”下面一阵起哄声,对面蒋芙雪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万万没想到苦苦相逼,本想看我的笑话,却演变成这样,我也很是意外。
“那么小冷现在在哪里高就?”
“她先前在对外事务部,现在就教我英文了。”程昊霖说得轻描淡写,对面的于鸿却仿佛刚刚知晓似的,斜着眼睛看蒋芙雪。
“那不是浪费?你这一介莽夫的。”何司令敲着椅子扶手笑他。
程昊霖只笑不说话,这要是真实的他,必然锋芒毕露,脱口而出“我也做过客座教授的。”然而此刻他只一味地谦逊。他这样的忍耐,有时让我害怕,仿佛一切都尽在算计中,一切都是可以割舍的,只为了那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