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哒哒的空气,携着寒冬的冷意,将整个人都包裹着。走出病房就觉得冰凉,车里也是。
今天说晚上来接我,倒是准准五点就到了。晚霞最后一点光芒,如破碎的玛瑙洒在医院门前的冬青树上,破碎的光亮,破碎的希望。
他开着车,缓缓驶入颐和路,我坐在边上,一直望向窗外。后座上还坐着文竹,今天她格外安静。
路边,亮着的窗户里一片和暖,暗着的窗户如一个个黑漆漆的隧道,深得望不见头。珞珈路,看到路牌的时候我掐了掐自己。
从前颐和路就比旁的地方安静,大约因为极少的人占了极大的地方,听不到吵闹声。现在是冬天,许多外国人都回国述职或是南下西贡那一片度假,颐和路更是岑寂。
突然,一扇两人高的玻璃橱窗,灯火辉煌,橘黄的灯照着橱窗里一个铁艺的衣架,说是衣架,却没那么粗大笨重,细细的铁丝上了厚重的黑漆,弯曲成好看的弧度,如老树上的枝桠、又如交错的藤蔓,上头是璀璨的珠宝,起先觉得耀眼,疑心半个店的家当都挂了上去。多看几眼,才发现,因为这架子放在七八个灯聚焦的地方,自然反射出璀璨的光。
这就是离莎莉小姐住处不远的那个珠宝店了。突然想到,也许她的结婚戒指也可以在这儿由程昊霖买了送给她。
虽在冬季,林荫道却选的是常青的树,不管外头梧桐树如何萧条,这条繁茂的道却和夏天一样。不管外人的苦难,他的荣耀依旧闪亮。我撇撇嘴,对着玻璃笑了。
“虹雨下午刚到家。”他突然来了一句。我又对着玻璃笑了笑,庆幸自己还笑得出来,除了非常疲惫,尚还能走进那个屋子,同她招呼几声。
“大哥,冷姐姐!”不改以往热情的嗓音,否则难以想象面前台阶上这个人便是程虹雨。从前她总爱穿各式的纱裙,配上夸张却艳丽的宽檐帽。今天却一身旗袍,领口一个鸽子蛋大小的钻石扣,左手横在胸前,撑着右手,右手又托着腮,脸颊一侧的手上两三个戒指。她剪了发,卷卷的短发贴着圆润的面庞,看上去比我还年长了一两岁。
她热情的招呼里好像带着些倦意,大概也是奔波了许久才到家,又大概跟着李睿晟,需要这样的招呼太多太多,她早已累了。
“少爷,搬上去吗?”文竹怯怯地问了一声。
程昊霖有点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嗯?还是那个房间。”
文竹得了令,急急忙忙往上跑,还回头望了我一眼,带着点惶恐,落了程昊霖的眼,他有点狐疑地看看我,眉眼里带着些许焦虑。
“我去看看夫人吧。”
“她睡了,我也没见着呢。”程虹雨走上来挽住我的胳膊,却感到了我的僵硬,然而她一向是化解这样僵局的好手,从前同我和冷琮就是这样忆不起说不出道不明地熟稔起来的。“大哥,晚上吃什么?”
“炖了点鸡汤,别的都交给闻莺了,你问她去。”他指指房子后面的位置。
“我都饿了,冷姐姐,我先上后头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填填肚子的没有,等会儿找你去。”她的欢快不如从前,纵使一直试图再找到当初在这个屋子里的欢快,配上眼下略显老气的装束,带着些物是人分的悲哀。大概是我心情不好,看着大家都是悲的,她不是笑得很灿烂吗?说不定是过得挺好呢?我觉得头发沉,想不了太多这些事情。
程昊霖揽着我的肩,“你要是不累,下来吃饭吧,很久没见着虹雨了,还好说说话;累的话……”
我点点头,“我挺累的,我还是在房间里吧。”一手扶着楼梯,就要往上走。
他一把横抱起我,咚咚往二楼跑,“你脸色不好看,这次伤了元气,让人给你熬些补药。”房里床上一片乳白色,温暖柔和的房间。昨天晚上血粘在衣裙上冰冷黏腻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我想洗个澡再上床。”我抱住他的脖子,这个孩子留给我的痛在身上、在心里,现在我迫不及待洗去如噩梦一样的昨夜。
文竹在浴缸里放水,他不住地说,热一点,放热一点,抱着我立在外面。半年里,最亲的人逐渐离开我,我除了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居然毫无办法,我抓不住他们,纵使我那样想留住他们。心里是无尽的惶恐,我紧紧抱着他,感觉得到他捏着我胳膊的手越来越紧。冰凉的鼻尖抵在他的脖颈上,使他愣了一下,继而两行泪滚落,落进了他的衣领里。
“不难过了,我们都还年轻。”他低声说,没有让里面走出来的文竹听到。
“热水都放好了。”
他正要把我往里抱。“放我下来,我自己洗。”转身将门关上,把他和文竹都挡在了外面。“你陪虹雨吃饭吧,我在这儿好好泡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小声吩咐文竹几句,走出去的脚步声。“二小姐,我就在房间里等你。”
整个人埋在厚厚的泡沫里,暖和得和方才是两个天地。突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浴缸,而那时简直大得如一个大池子。两个小女孩,在里头嬉笑打闹,一抬头,满浴室的泡泡,飘得到处都是,那时好像是在天津的租界,浴室里的欢笑是短暂的,父母的争吵与凌乱的家却是永恒的。不过多久的功夫,他们居然都离我而去,天人永隔。然而我还活着,如果我和王依互换了呢,现在她该如何?总觉得,她是个比我坚韧许多的女子,她如果没那么悲切的命运,大概会走得比我好。
一个激灵,水似乎有点凉。换了些热水泡了泡,擦干净,好像舒服多了。走出浴室,文竹在外头等得一脸焦急,关切地迎了上来。
“怎么,好像有哭声?”我侧耳仔细听着,不是大太太的声音,汤小姐也已经搬回去。
“好,好像是程小姐。”文竹咬咬唇,“方才还和少爷吵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