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们从奉天来的第一天，他们原本在南京的这帮人就看我们不顺眼。军政部里盘根错节，举步维艰，能有今天全是拿命换来的。”
蓦地想起，西安城里我和于鸿偶遇改头换面的他，旁边那个张狂的中年男子，对于鸿出言不逊，也是这个意思。当时程昊霖坐在边上，暗地里虽然是敌人，大概那个瞬间却是惺惺惜惺惺的。
“于鸿跟你跟得那么近，他那个爹自然查你查得一清二楚，也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不一般，再加上冷琮跑得那么及时，连主犯都落网了，冷琮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人，没有外力，怎么可能跑得掉，就断定我和冷琮有牵连。那天问话问了一个晚上，虽然一无所获，但不会善罢甘休。”
他抱着我的肩，在我耳边说这些事情，声音阴冷低沉。
那天他看到我和于鸿言语了几句，就话中带刺，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了。现在想想于鸿，也是好笑，毕业舞会那天还信誓旦旦，说要帮我找冷琮，不过手无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公子哥儿而已，做不了主的公子哥儿。
我抓了抓横在我胸前的胳膊，“那我更不该住在这里了。”
那胳膊却勒紧，“你住在这儿我最安心。”
我反过身推他，“那些人要治你的罪，冷琮又是你的软肋，何必留我，何必这样？”说这话的时候觉得冷风直往喉咙里灌，几个字就要顿一下，像抽泣，想要说完整真不容易。
他的手揽在我的腰里，“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没有连坐，你在西安城立了功，在对外事务部的工作无可指摘，连何司令都对你刮目相看，即使你是冷琮的表妹又如何？看到你我才安心。你不能走。”将我揽进他的怀里，“冷琮不是我的软肋，你才是，看不到你我才担心。你在这儿，遇到其他什么事情，我总能解决。”
我是他的软肋？脑中一片空白。
“哥，我想出去一下，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我慌忙要推开他，他却揽着我不放。程虹雨站在门口，看着扭过头的我俩，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喜悦、也没有不快，她回来之后就是这样，一潭死水模样。
“今晚？”他迟疑一下，“大年夜里的，你上哪儿去？”
她面色苍白，接电话前的光芒全部都消耗殆尽，“我，我去见吴小姐，她不知道听谁说的，我回来了，想见见。”
“哦，大概是我说的，她哥哥知道了。你晚上上哪儿？她也不可能回吴家过年啊。”丈夫嫁得不合意找她叙叙也是可能的，但把虹雨请到夫家一起吃年夜饭似乎有点过了。
“她这几天在琅琊路上的小公寓里，说想见见我。”
昊霖皱了皱眉，“想去就去吧。”
她转身去自己的房间里梳妆打扮，那个背影落寞孤寂，像极了结婚之后百无聊赖的吴小姐。这样两个对另一半甚是不满的女人凑在一起，真不知是好还是坏。于吴小姐，她的人生好像就这样看得到头了。也许对虹雨来说是好事？毕竟，她和李睿盛只是订婚，而未结婚，倘若日子真的这样不堪，还有转圜的余地。于我何尝不是一样的。
虹雨走出去时将房门掩上，他的毛衣上还有淡淡的烟草味，我有点迈不开步子。
“莎莉小姐，怎么回事？”我靠着梳妆台，他立在我跟前，两人之间半臂的距离，难得他起个头能这样好好聊。“怎么回事”四个字问出来的时候，我的头脑里乱得很，她失了神的眼睛、失了血色的脸、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的默然，都在我眼前，她的自杀和他的殷勤，她从出现开始就带着谜一样的优雅，碾碎了我许多希望——希望昊霖能娶王依、希望昊霖能娶我。我想嫁给他吗？心里又是一颤，短短几秒，脑中竟有这么多的念头。
“斯宾塞先生死在了马六甲。”他的回答很淡然。
然而，斯宾塞居然死了，一下子又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吹得干干净净。
“怎么会？”那个儒雅的学者，那样鲜活。
“他去那儿就是因为瘟疫，环境很恶劣。”
“可他是去救人，自己肯定做了防护才能去。”疫苗早就不是新鲜事儿了，何况他是英国官方派去的专家。
“天气太热，运送途中出了点岔子，据说有几批疫苗运到的时候因为温度的缘故，是失效的，他给自己打的疫苗大概就是失效的那一批里头的。等到病发，已经没的救了。”他讲这前因后果的时候很平静，见多了生死，况且这又是个不相熟、不搭界的，也就不那么惊讶。
“莎莉，很爱他？”这话问得多余，不爱怎么会为他死。
“非常爱他，她父亲本来就不看好这个无趣的学者，对他仕途没什么裨益，放着那么多的贵族不嫁，这婚事也更谈不上长脸。莎莉消失了一段时间，不知道你注意到没。”
我摇摇头，我和她不熟悉，只见过寥寥几次，不知她何时在马六甲、何时在南京，又何时消失。“她生了个孩子，她和斯宾塞的孩子。”他说出来波澜不惊，像极了在马场，我俩跟在那对恋人背后的情形，当时我惊叹他作为一个追求者真是好定力，现在我心里居然有些窃喜他这样的定力，有定力，多半也因为没有感情。我的窃喜居然迸发在这个时候，心中很是歉疚。
“是那次在……”没等我说完，他已然点头。难怪，她一直说着，海蓝得像天，天清得如海，喜悦的感情下藏的是这样的惊涛骇浪，或者对他们来说，是盼望已久的平静。
“她消失了一段日子，去西贡瞒着人把孩子生了下来。刚生下来就被佣人抱出去送了人，都是她父亲的主意。她花了好些功夫找，总也找不到，只能回来，想着等斯宾塞回来一齐找，没想到刚回南京就听说他死了，后来就越来越不好了。”
我低下头，只有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