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餐桌,兀自立在四面空旷的餐厅里,边几和餐桌上各悬着几盏十五支烛台灯,蜡烛的顶端实则是灯泡,幽暗寂静。程昊霖一个人坐在远远的顶头,我和汤茹梦相对坐着,但这餐桌大概适宜西餐,中间摆满碟子,我和她虽是相对,仍感觉遥远。
因坐得这样远,餐食也得佣人替我们挨个分好。糖醋排骨倒像是无锡产的,一斤排骨四两糖,才咬了一口,对面汤茹梦连说,“这么甜?怎么这么甜?这厨子手抖了?”程昊霖含含糊糊地应了句,“不是北面的厨子了。”
鸡汤盛在三个白瓷金边珐琅的耳杯里,黄灿灿的油下有几块鸡肉沉沉浮浮,尝一口,淡淡的,只有肉的醇香。汤茹梦又向着程昊霖,“忘记放盐了?”
只有个雪菜春笋还勉强合了她的心意,终究没抱怨什么,于是餐厅里只有沉默。
这宅子里的佣人很用心,不知怎么时间掐得正好,菜是烧到恰到好处时端上来给我们,既没有因为等我们而在锅里多焐会儿,也没有叫我们等着,米饭也是一样,刚好煮好就端了上来,颗颗饱满,粒粒晶莹。
“下午去城丰酒楼买的,刚才在烤炉里微微烤了下。”一个女佣端着个同耳杯一套的珐琅彩盘子,里头几个小小蟹壳黄叠着,看起来愈发显得精致,给我们一人跟前放了一个。
两年多了,时不时会想起这个鸭油蟹壳黄,芝麻烘烤出的甜香衬着鸭油丰厚的口感。咬了一口,仿佛回到在学校的时候,放学路上若是饥肠辘辘,正巧看到街边有卖这个的,定要买上四个,我一个,娘一个,冷琮贪心,不吃两个不罢休。冷琮弯着食指和拇指从油纸袋里拈起一个蟹壳黄的神色直到今日都生动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同他那日在江边一瘸一拐强撑着向前跑动的身影一样生动。
厅里的大钟敲响,冷不丁我被吓了一个颤,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钟声。原来已经十二点。
这顿饭气氛诡谲,汤茹梦仿佛很慌张,看看我又看看程昊霖,四处看佣人、端着的盘子和三人面前的饭菜,一直想要张罗什么,却被莫名的沉重压着,动弹不得,只转动那晶亮的眼眸一直到处瞥。
“劳烦汤小姐陪我去夫子庙附近找个客栈住下。”算了下,颐和路附近偌大一片都是豪宅,是没有可以住的地方了,下关有火车站与码头,但太乱太远,还是夫子庙附近的好些,离这儿又近,明早过来也方便。
汤茹梦一愣,“怎么还需要住外头去呢?这儿……”说着侧过头只看着程昊霖。
他坐得太远,整张脸在半明半昧的灯光里,看得不真切。“在这儿住下吧,大太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醒了没多久又睡,你来看她住得太远也不方便。”
“不碍的,明天早些来就是,在后面候着也行,反正来南京一趟也是为了见她。”我笑笑。
汤茹梦只侧着脸看程昊霖。他清了清嗓子,“这么晚了,若是去找客栈又要花好些功夫,茹梦今天守了一天,明天一早还有事儿,你在这儿住了,也省了她的事。”
她好像还不甚满意地盯着他。我想想罢了,他们这架势,定是要留我,继续端着反而矫情了,“那我就客随主便。”
汤茹梦伸了个懒腰,“吃饱就犯困,我这就回去,冷小姐,你的箱子已经拎到楼上那个房间,明早见。昊霖,我走了。”她告辞得神速,我还刚起身,她穿着那半高跟的皮鞋“滴滴多多”地就已经轻快地踱出客厅,奔进停在外头的汽车。
“我先上去休息了,程先生。”我冲他点点头,只看得到阴暗中,他站起身冲我点头,一声不吭。
汤茹梦说那个房间,我上去得熟门熟路,同两年多前一样,似乎还是我走的样子。乳白色的床幔层层叠叠,配上同样颜色的被褥枕头,很柔软洁净。
才一进去就将门反锁上,靠在门上,那天在抱青别墅的种种又无孔不入,在脑中横冲直撞。楼梯上突然有沉沉的脚步声,他从我的房门前经过,走得很慢,仿佛每个步子都有千金沉。
跑到阳台边,将门锁好,又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突然觉得自己好笑,这是他的家,防他防的和贼一样。筋疲力尽地蹲在窗下,这屋子纵使暖和,却好像仍有风从窗里透进来,非得要这样封得死死的才觉得安全。封得死死的,不给旁人伤我的机会。
床头柜上,方形的金色小闹钟定了八点,大太太总不见得在清晨醒来,八点起来,总能有机会见得到清醒的她,聊上几句,了了她的心愿。
火车上颠得太久,入睡特别快,然而可能认床,一夜的梦,好像并不踏实。梦里只有绿油油的草地,全是幢幢人影,我好像朝着众人笑,那些众人却大多脸生,都是不大认识的,就这样在草地上边走边笑,走了一整个梦境,好大一片草地,印象里只有北大楼门口有,可梦里这个却又不是,因为没有四周朗朗书声的教室。
醒来的时候还昏昏沉沉的,一直寻思那片无垠的草地在哪里见过。按掉闹铃,在镜子前洗漱,月牙色的旗袍已在床尾挂了一夜,塞进藤箱的时候是傍晚没注意,这会儿在晨光里发现,到底是旧衣裳,终究看得出来旧了,明亮的光中看得出来面上一层细细的绒毛,是磨出来了的。
穿在身上,细细算来,这衣裳还是那年去上海之前做的,四年半就这样过去,弹指一挥间,转眼物是人分,其间的变故,感觉好像比一辈子都长。
将翠绿的羊毛披肩围好走到走廊里,一个人也看不到。慢慢走下楼梯,皮鞋踩上去很沉的声响,踩了两步便尽量踮脚,可能习惯了躲在自己的天地里过日子,下了台便是路人,到哪儿都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这会儿也不想扰了人,楼梯下,程昊霖抬着头看我,眼中充满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