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上午沈小姐来过,送了一盒参。”旁边一个佣人捧着那匣子。
程昊霖的眉梢挑了一下,瞥我一眼,低声问了句,“说什么了吗?”
“听说少爷不在,大太太没醒,就没进来。”
看得出来他舒了一口气,对我很是戒备,领悟过来缘由,突然觉得受了辱,他担心沈慈和我打了照面,横生许多枝节,躺在医院的那天沈慈还送了我一束花来着的,旧时和他的那些羁绊她都知道,现在若是在这个宅子里撞见了着实尴尬,居然我是个需要被藏着掖着的人,面上一阵红。
文竹站在她身后呆呆地望着我,看她的身材丰盈了一些,我走了她被程虹雨带在身边去了香港,看她白白嫩嫩的,应该没吃什么苦,心里的歉疚就减了几分。她若是跟着我,那才是辛苦。
“不站着了,边吃边聊。”程昊霖说着走在了最前头,微仰着头。
“听我哥说你去了杭州?那儿可漂亮了,下次我也要去。哎冷姐姐,你未婚夫是什么人?做什么的?有相片没有?婚期定了没有?”她一直在发问,却没给我回答的机会,不给机会也好,凭空编个婚礼来太困难。
待到在桌边坐定,她的语速才放慢下来,“你这几年都怎么……”她顿了顿,原先想说的应该是养活自己,又觉得不妥,“都忙些什么了?”说完看着我,这回是要我的答案了。
“白天在家译译稿子,晚上去剧院表演话剧。”我笑笑,两年来都是这般单调规律,直到去了青外青山,不是去那儿怎么会有那难熬的一夜,又怎么有去香港的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一想起来他的嘲讽,指尖直往手心里剜。“你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她点点头,先前的兴致却消减了不少,“我啊,先回来待会儿时候。”
我望着她等下文,却发现她已回答完了,这个问题问得真是讪讪的,颇有自讨没趣的意味儿。
好在她低沉得快,兴奋得也快,“冷姐姐快说说吧,别藏着了,我那姐夫长什么样?”
程昊霖回过头去吩咐午饭要是准备好可以上菜。
我为难地一笑,“这怎么说?”很是无奈,“就正常的样子。”
“嗯——”她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撅着个嘴望向天花板,“你说说和我们认识的谁比较像?”
我们现在在说的那根本不存在的婚事,应该都是因为小夏而起,那么小夏像谁呢?我怔了怔,冷琮已经在这个宅子里被遗忘了,又或者一直梗在心里,只是大家都默契地不再提起。“和于鸿有点像。”我淡淡一笑,扫到程昊霖,他无声地冷笑。
桌上先摆了两道菜,浇了糖醋汁的松鼠桂鱼、黄金小米炖辽参,想来两位厨子在后面并肩奋战,各自端了各自的拿手菜来。
“你呢?你该过结婚周年了吧?”这个玩笑又开错了地方,空气明显一滞。
“我还没结婚呢。”她答得淡淡的,说着望了望离我们很远的程昊霖,眼神里带着点幽怨。
“那感情好,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没等到她的心情又沉下来,我先打趣起来,“有得挑总比没得选的好,尘埃落定前可要拣到最后一秒啊。”
她正和着我嘻嘻地笑,那边传来阴冷的声音,“冷小姐果然颇有心得。”
我低头看看自己夹起的一块鱼肉,思量一下,他这样奚落,不回嘴反而更显得丢人,尽管他这当众的抢白已经极尽轻慢了,侧过头看他,“那也不及程先生。”面上带着笑。
他的筷子落在碗的边沿,发出极脆的轻响,若不是厅里这般安静,大家是听不到的。脑中是混乱的,他房里灰色的床单,以及抱青别墅那胡桃色的窗棂,复又转过头来看程虹雨,带着点掩耳盗铃的感觉,很害怕他会咄咄逼人,许多事情说出来,即使他并不比我高尚,可终究被耻笑被羞辱的却是我。幸而他没有接下去。
匆匆跑进一个佣人,“大太太醒了。”
赶忙起身,“我看看她去。”程虹雨还留我再多吃几口,一来我不饿,二来这儿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便推说。“好容易醒了,还是先去见见。”丢下他们二人在空荡荡的餐厅里坐着。
大太太满头白发,即使醒了也一副困倦的模样,情形又大不如前,幸而她还认得我,“冷小姐呀,来来来这边坐。”哼了两哼,大概身上哪里不松快,“你去哪里了呀,哪儿也找不到你。”
我支支吾吾的,只好说是出去散散心。
“你这一去就是几个月的,气性别这么大。”她拍拍我的手,果然是糊涂了。不过也难怪,整日睡在这里,几个月和几年又有什么分别呢?“睡着睡着很多事情也想明白了。”她倚在床头,身后垫了个很大很软的缎面软枕,整个人都要陷进去的似的,我这才发现她的身体已经瘦得干虬了,说话虽然语无伦次,却彻变为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倚着那软枕,过了约摸两三分钟,“昊霖和他爹还不太一样,小两口好好过。”她笑眯眯地,似乎方才几分钟才睡醒过来似的。
我苦笑笑,她已经什么都不懂了,只点点头让她好过些。
“虹雨那个孩子,我不喜欢。”她摇摇头,提起她的怨气倒没那么重了,只是不喜欢了而已,“她趁我洗澡,在地上放了几块肥皂,我那孩子就这么摔没了。”我捂了嘴,疑心她睡糊涂了,见得旁边的老妈妈跺了跺脚,仍然同从前一样愤怒,太太的脾性倒是淡了,仿佛在说件云淡风轻的事,“说来也是自己造孽,这几个孩子连他们亲娘我都没给什么好脸色看过,年轻的时候只是恨。”她说起来有点懊悔的意思,“恨他们做什么呢?我就应该恨那个负心的男人才对,我和那帮女人,那帮孩子,斗来斗去,什么意思?”摇着头,连连叹息,“我这辈子就这么没啦,你还年轻,好日子在前头嘞,一脚一脚踩踏实了。”后面的话愈发混乱了。而后又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