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诏这一箭,势若闪电,声如惊雷,就好似是敲响了的丧钟一般,在扈尔汉的头顶上轰然炸响。
深山老林中,多年与野兽搏命培养出来的本能,让扈尔汉对于危险,有一种敏锐的感应。
曹文诏貌不惊人,本来不该引起他的注意。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曹文诏弯弓搭箭的那一瞬间,扈尔汉猛地抬起了头来,注意到了曹文诏眼里的寒芒,以及他手中闪烁着森然杀气的箭头。
扈尔汉的心猛地一跳,整个人如坠冰窟一般,倒吸了一口凉气,间不容发之际,猛地转身松开了云梯,将双手曲指变爪,狠狠地钉进了坚硬的城墙砖里。
“哎呀”一声痛叫,这对于铁骨铮铮的扈尔汉来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前些年扫平乌喇部时,扈尔汉身中六刀,却仍然一声不吭,奋勇杀敌。
曹文诏的这一箭,来势太快,准度太高,扈尔汉反应再快,也只是躲开了他的躯干要害,但脑后飘着的发辫,却被射了个正着。
虽然不是很疼,但巨大的耻辱,却让扈尔汉气的心肝肺都快要炸裂了。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像壁虎一样,趴在城墙上一动不动。
他心里很清楚,城头上的那个明军的射术,就算比不上传说中百步穿杨的养由基,但放在当世,也必然是数一数二的。只有躲在这个死角里,他才能逃得一条性命。
曹文诏的必杀一箭落了空,心里面多少感觉到有些遗憾,不太满意地砸了咂嘴,将火气撒到了其他女真死士的身上,一箭一个,干净利索,连发十箭,而若无其事。
曹文诏这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表演,不禁看呆了城上的守军,那些不顾死活奋力攀爬的女真死士,也有点顶不住了。
死士一词,最少出自《左传》,指的是战场上英勇拼杀悍不畏死的精锐将士,可死士再是勇猛,也很难做到真正的摒除七情六欲。
惊恐惧怕,他们不是没有,而只是很难表露出来罢了。
曹文诏的这十箭,却让他们罕见地感觉到了无能为力与来自骨子深处的恐惧,再加上扈尔汉趴在城墙上失去了表率的作用,开战之后一往无前的女真死士,士气上终于出现了滑落。
趁着曹文诏将目标转向其他地方的空当,扈尔汉借着金刚指力,缓缓地落了地。
眼看着一架又一架的云梯被掀翻,他手下最勇猛的士卒一个又一个地命丧当场。扈尔汉的心里面,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无奈地摇了摇头,扈尔汉咬着嘴唇,狠狠地跺了跺脚,一挥手,领着他的先登死士,灰溜溜地撤了回去。
“哦也!”
身背后,抚顺城头上远远地传来了庆贺胜利的欢呼声,就好像是左一巴掌又一拳头砸在自己脸上一般,扈尔汉只感觉到火辣辣的疼。
“末将无能,攻城失利,请大贝勒责罚!”
扈尔汉面红耳赤地跪倒在代善面前,将光溜溜的大脑门,狠狠地压在了地上。
代善的脸色,也并不好看,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强打起精神,代善扶起了扈尔汉来,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宽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人莫要自责。我之前就说过了,相较于胜败,我更在乎你的安危。”
扈尔汉咬着牙道:“属下恳请大贝勒,再给先登营一次机会。待我重整旗鼓,修正片刻,重新上阵,天黑之前,定能将抚顺城攻下来!”
代善抬起头来看了看天,叹口气道:“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扈尔汉信誓旦旦道:“这才刚过晌午,离天黑还要三个时辰,足够了!”
代善朝着身背后努了努嘴,“父汗此时,怕是已经快到了。”
听到努尔哈赤的名字,扈尔汉浑身猛地一震,咬着嘴唇不说话了,满脸的羞惭之色。
如代善所说的那样,才不到半个时辰,努尔哈赤就亲率大军,赶到了抚顺城下。与他同来的,还有喜气洋洋,面露得色的莽古尔泰。
古勒山前,八旗分兵,代善率正红,镶红两旗为先锋,攻打抚顺。皇太极领正白旗,攻打东州。莽古尔泰领正蓝旗,攻打马根丹。
看莽古尔泰这样子,显然马根丹城已经攻下来了。
努尔哈赤面无表情地坐在了中军大帐的主位上,先抬眼看了看满脸惶恐的代善,又看了看喜形于色的莽古尔泰,轻轻咳嗽了一声,“老五,先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莽古尔泰欢天喜地地拱手抱拳,“回父汗,借父汗天威,将士用命,马根丹之战,耗时不到一个时辰,我军便大获全胜。生擒马根丹守备李大成,杀敌五百余,生俘奴隶近千人,并牛马牲畜无数,钱粮财帛无数。”
“干得不错!”
努尔哈赤满意地点了点头,但脸上的笑容却很快敛去,面色不善地看向代善,“那你呢?古勒山下跟我信誓旦旦的保证,说定能一举攻陷抚顺,现在呢?”
代善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回父汗,麻承塔办事不力,打草惊蛇,使城中守将有了防备。抚顺城高又坚,我部又缺乏攻城器械,急切之间,实在,实在是愧对父汗信任。”
努尔哈赤不咸不淡道:“无能的,只能麻承塔一个人吗?你大贝勒,就一点错都没有么?”
“儿臣无能。”
代善慌忙跪倒,以头杵地。
褚英还在时,他一家独大,权势滔天,因此那会儿莽古尔泰与代善同病相怜,自然要联起手来对抗褚英以自保。
可自从褚英被处死之后,莽古尔泰与代善失去了联盟的基础,为了权力之争,两个人之间自然而然的出现了裂痕。因此见代善倒霉,莽古尔泰心里面那叫一个美,忙不迭地拱手请战道:“儿臣不才,愿为父汗分忧,为二哥解难!”
努尔哈赤挑了挑眉,淡淡道:“扈尔汉都做不到的事,你有几成把握?”
莽古尔泰梗着脖子道:“儿臣胸中有一颗赤胆忠心,愿为父汗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努尔哈赤叹了一口气,“麻承塔身死,扈尔汉败退,已经是堕了我大金的威风,你这个三贝勒若是再败下阵来,咱们就只能灰溜溜地退回赫图阿拉。非但这抚顺城再也甭想着惦记了,便是咱们大金,怕也是要遭到灭顶之灾了。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你可曾想清楚了?”
莽古尔泰咬着牙恶狠狠道:“父汗放心,儿臣就是豁出去这条命去,也定要将抚顺城夷为平地!”
轻而易举地攻破了马根丹,莽古尔泰的自信心,一时间膨胀到了极点。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抚顺城就算比马根丹的防御要强一些,但估摸着也强不到哪里去,顶多是城墙高一点,护城河宽一点罢了。因此才会在努尔哈赤面前拍胸脯打包票,打算再建新功的同时,搂草打兔子扫一扫代善的威信。
可等他信心满满地挺强跨马,来到抚顺城下的时候,一张嘴顿时张的老大。有多大呢?至少塞进去个鸡蛋,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这特娘的只是高了一点么?
莽古尔泰使劲咽了口唾沫,这才明白过来,整个女真都赫赫有名的勇将猛将,努尔哈赤最信任的先锋扈尔汉,为什么会败下阵来。不是他年纪大了身子骨差了血气淡了,而是这抚顺城,实在是高的让他有点眼晕啊!
代善与皇太极,都曾跟着努尔哈赤到过北京城,也算是开了眼界。而莽古尔泰因为性子太暴躁,努尔哈赤怕他到了天子脚下惹是生非。因此这些年来,莽古尔泰一直都没出山见过大世面。
所以,此时的他,真的有些坐蜡了。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已经夸下了海口,这会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莽古尔泰一咬牙,也是发了狠,翻身丛马背上跳了下来,吩咐亲随给他脱了重甲,换了身轻便的皮甲,攥紧了拳头虎吼一声,“兄弟们,南人的娘们,好玩吗?南人的衣服,穿着舒服吗?南人的饭菜,好吃吗?”
跟在他的身后,都是他正蓝旗的精锐,闻言都是轰然发声,“好!好!好!”
莽古尔泰手指着抚顺城墙,满脸凶光,“马根丹,太小了,娘们也太少了,肯定有不少兄弟都没尝到那细皮嫩肉的滋味吧?不要着急,本贝勒告诉你们,就在眼前的这座城池中,有着数不清的像水一般温柔顺从的娘们,等着咱们呢!兄弟们,敢不敢随我上前,将这破城烂墙踩在咱们大金勇士的脚底下?”
“杀!杀!杀!”
见士气已完全被自己调动起来了,莽古尔泰一撸袖子,挥起长刀,“随我,冲锋!”
战鼓敲响,号角长鸣,抚顺城外血迹还未干透的地面上,再一次扬起了浓密的尘烟。
或许,比起扈尔汉手下的先登死士,正蓝旗的兵卒在个人战斗力上会差一些,但跟在莽古尔泰身后投入攻城的兵力,却足足有三千人之多,这甚至要超过了抚顺城内守军的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