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声中,浓雾越来越近,如锐器锋刃交擦刮磨的声音也愈加强盛起来,不过这些军士都是屡经磨练的人,多年来的海上生涯,令他们见多识广,适应环境的能力更不是一般的强,只不过短短时间的慌乱之后,他们的心态已然完全调整了过来。
战舰船楼瞭望台之上,传令军士挥动令旗,下方战舰便轰然调转方向,纠正着航道,巨大的船帆根据风向也做出相应的调整,一切井然有序。此时郑和也暗暗奇怪。这些丑鱼来势汹汹,难道就只有这么点伎俩么?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正如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越是风浪经历的多了,人反而会越胆小谨慎起来?不过,阅历丰富的郑和,终究还是未敢于轻易放下警惕之心,在那些丑鱼喷吐清液的时候闪身避开。
而军士们此时已然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戒惧心态,彼此之间以手相指,互相嘲讽狼狈之态。许多人身上都挂满了清亮的粘液,犹如甩破了千百个蛋壳。而有幸没有被喷射迸溅到的军士们,则更是捧腹不禁,一边畅笑着,一边脱离开船铉的位置,任由那些丑鱼跳跃到甲板之上,远远地避开,以免不小心被喷溅到粘液,而如那些人一般狼狈不堪,遭人嘲笑。
兴起之时,奋起一脚,那丑鱼就如蹴鞠一般,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远远地跌入海中。“啊,你干什么”。一个满腮札髯、威武雄壮的军士嗔怪的望着另一个军士,而那个满面红光,体形瘦小的军士则两手挂满粘液,嬉笑着闪入了他人之后隐藏了起来。“你小子,敢消遣我,看老子回头不好好收拾你”。络腮胡子军士愤愤的抹了一把脸,有心想要去追打,但是想想那个军士的脚下逃跑功夫,只得无奈作罢。
“大胡子,他在这里”。人群哄散,一个四方脸膛,形如马面的军士探臂抓住了那个到处抹人的害群之马。“好,王老四,抓住他,看老子不好好收拾他”。大胡子大喜过望,拔腿就朝着马脸汉子那里奔去。那个红脸的瘦小军士一看便急了,一边口中讨饶,一边急切的挣脱马面汉子的手爪束缚。那马脸军士哪里肯依,口中调侃着,手上越发抓得紧了。
“快放开我,王老四,王哥,王大爷,王爷爷……你个龟儿子,你到底放不放?孙子,你要害老子被大胡子打啊”。瘦削军士一边使劲挣扎着,一边两手胡乱的向着马脸汉子的脸上涂抹。马脸汉子被逼无奈之下,只得将马脸尽量向后仰去,口中哈哈笑着道:“你小子,随便你骂,老子不消收拾你,等下看大胡子怎么揍你,哈哈哈,敢抹我,就你那小胳膊短腿的,要不是老子没注意,你能够得着我啊”。
马脸汉子的手脚甚长,在刻意防备之下,瘦小汉子纵然是双臂乱舞也莫可奈何。而周边众军士则全是看热闹的,嘻嘻哈哈的没有一个人上来帮瘦小军士解围。眼看着大胡子就到近前,瘦小军士情急之下灵光一闪,双手从马脸汉子的面部挪开,在他的腰眼上用力一捏,马脸汉子登时泄气,噗哈一声,双手回护腰部要害一下子便跳了起来:“哈哈,好痒”。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瘦小军士便远远地逃了开来,并回首挤眉弄眼的伸出舌头做出挑衅的动作来。马脸军士一手叉腰,一手相指,无奈的摇头笑道:“你小子,算你狠”。话音刚落,耳边大胡子的声音响起道:“啊,好痒啊”。马脸汉子不假思索道:“是啊,好痒,一不注意被这小子给阴了”。“啊,痒死了”。马脸军士愣了一下,诧异莫名的转头向大胡子望去。
此时只见大胡子面红耳赤,抓耳挠腮的,就像是长了满身虱子一样,一刻也不得消停。“你怎么了”?马脸军士歪着脑袋,摊着两手,一脸意犹未尽的调侃道。“不知道啊,啊痒痒,我好像是对这玩意过敏啊,啊不行了,快快快,快帮我抓抓脊背”。大胡子一边抓挠着,一边转过身体,将壮硕的后背朝着马脸军士挤了过来。马脸军士像是受了大胡子的感染,不由自主的探手在腰部也抓了几把。
这一抓不要紧,顿时像是起了连锁反应,大腿也痒了起来。于是忍不住在大腿上又抓了几把。刚抓完腿部,肩膀又痒了起来。马脸军士越抓越不解瘾,左右手上下开工,浑身上下的也开始不停的抓挠起来。“哎呦我去,我这是不是受了你的感染,怎么也痒的难受”。说话之际,马脸军士不经意的目光扫过周边,顿时便呆了。
眼中所见,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翻滚的身体,间或三三两两站着的,也都是一脸的惊诧莫名,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情况。不过,马脸军士很快就再也无暇顾及他人了,一阵阵钻心的刺痒弥漫全身,就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在皮肉上不停地叮咬,并且不断地向着皮肉深处深入行进,令人忍无可忍,虽然手上不断的加大力度,但是却怎么都跟不上瘙痒和刺痛深入皮肉内部的速度。
“啊”……大胡子发出一声愤怒兼且无奈的吼叫,半空中重重的将自己的身体摔到了甲板上,仿佛这样做便可以好过一些一样,然而不过片刻之后,瘙痒和刺痛便更加深入的袭遍全身。一阵翻滚之后,大胡子再次从甲板上高高跃起,再次将自己的身体狠狠的摔在甲板上。
此时,甲板上乱作一团。到处都是翻滚跳跃的身体。这些人将自己的身体狠狠的撞在地板上,或者是撞在别人的身体上,或者是撞在能够撞击的任何物体上,哪怕头破血流,满身创伤也无所顾惜,就好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
突然,有人从地上一跃而起,狂啸声中,奋力撕扯下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来,继而两眼血红的左顾右盼,喉咙中赫赫有声,如未开化的最原始野兽一般,一旦锁定了某一个移动中的目标,便奋不顾身的猛扑向前,死命的疯狂撕扯起来,似乎急不可耐的要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他人的身上,让他们也明白这种非人的痛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阵阵凄厉的狂啸声中,刀光剑影倏闪倏现,残肢断臂,血肉纷飞。一颗头颅高高的升上半空,而那失去了头颅的尸体仍然淇张着十指,在喷涌的血雾中大步向前,死死的抓住某物,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奋力的撕扯而开。
“啊”……凄惨至极的叫声越来越多的响起,船铉之上,越来越多的黑色丑鱼跃了上来,大睁着血红的双眼,冷冷的看着这一幕幕人间炼狱般的场景,继而喷射出一道道水箭,以加剧这场惨剧的进行。
“彭”!郑和的一只手掌从披风之后探了出来,一条身影如断线的风筝,直飞出很远的距离才颓然落地,浑身僵直颤抖,大睁着血红的双眼,仍抱着唯一的信念想要奋起身体,然而,凹陷的胸骨,却不足以提供足够的力量给他的双臂,撑了几撑之后,终于无奈的翻倒,张口呕出一坨坨的鲜血和内脏碎块,眼见是不活了。
郑和眼神清亮,神情却是痛苦非常。这个被他亲手击杀的人,乃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卫,在以往的战场之上,他都只会拼死的守护他,然而,在这一次的事件发生之后,他成了他死命搏杀的对手。战友,亲信,在这场血肉炼狱的绞杀之内,人人自危,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剑影乍闪而逝,又一个跟随他多年的亲卫被他亲手斩杀。
那人额间被劈出一条深深的血痕,几欲喷血的双目死命的瞧着郑和,嗜血而疯狂的怒火在眸中燃烧,忽然,他极度不甘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清明之意,继而近乎压缩到极致的瞳仁骤然扩散,面腮犹如充气的皮袋迅速鼓起,眼耳口鼻尽皆溢出浓稠的血浆,片刻之后,头颅便如气球一般怦然爆掉。郑和的手掌紧攥,关节咯吱有声,内心中痛惜无比。
在这场近乎癫狂的搏杀中,郑和内心中的道义轰然坍塌了。各为其主,生死有命!那些丧命在他手下的亲卫,又何尝不是他自身的写照?他们为了郑和,郑和为了当今天子,而天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永乐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