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重活一次,历经两世生死,他那被迷了的心窍,也就豁然洞开了。
阮君庭在九御的水晶棺中复生后,第一件是便是以盛莲太子的身份,从长老院手中拿到十万黑骑的兵权,而第二件事,便是直奔太冲山。
月瀛与太冲圣教众人,于山脚下恭迎太上皇太子率十万黑骑驾临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的这位,竟然与那个自称阮玉郎的孩子生得一模一样!
等到大礼过后,阮君庭屏退左右,径直去了当年他抄书的那间石室,月瀛相随在侧。一颗心狂跳,却仍然不敢贸然吐出半个字。
那间屋里的一切,她都保存的很好,就连他当年用过的趣÷阁墨,都不准任何人触碰,依旧摆在原位。
阮君庭在屋内环顾,之后,回首对月瀛微微一笑,;我这一次,是不是来的有点早?
;什么……?月瀛不知所措。
阮君庭来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如前世她弥留之时那般,拇指在她的手背上微动,体会这种两生都难得一瞬的温度,;圣女当年,身边可曾有过一个婢女,名唤春姑?
月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殿下,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那么,你可还记得那个叫做玉郎的孩子?阮君庭莞尔,牵着她的指尖,在她面前,端然跪下,;他现在回来了,而且,他已经再不需要你牺牲自己来为他续命了。
;我……,殿下……月瀛不知他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她只告诉过他,是为他化解体内狂暴的内力,却从未敢让他知道,那是用她的生命为代价!
阮君庭说罢,工工整整,额头点地,三记叩首。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月瀛险些晕过去,她颤抖着手去扶他,;快起来,你真的是我的玉郎孩儿?可你……
阮君庭握着她的手,与她相望,笑容和悦,却始终有些许无法亲近的疏离,;阮玉郎已死,如今复生的,便是九方盛莲。然,生身之恩,永世不忘,今日相认,便是想了却圣女毕生之憾,以尽寸许孝心。
;玉郎……月瀛依依不舍将双手从他掌中抽出,退后一步,双手广袖高举过顶,之后,躬身大拜,;我太冲圣教,自九御开皇时起,千百年来,只奉九方氏为主,如今太子殿下死而复生,九方氏血脉重燃,乃是我皇朝复兴之兆,月瀛愿率天下教徒,追随殿下,永不背弃!
……
由此,九御皇朝的鼎足之势,皇权、政权与神权,阮君庭便一人得天独厚地坐拥其二。
只要当今君皇行宇大帝一驾崩,他凭借九部长老和太冲圣教的支持,便可立刻登基称帝,到时候铲除姜氏,痛报灭族之仇,复辟九方氏皇朝,一切都是轻而易举,顺理成章之事。
然而,那些又都是别人的事。
七十多年前的灭族之恨和濒死时的绝望不甘,早已依稀如旁人的记忆。
历经尘世烽烟的反复洗礼,在阮君庭心中,他只是太仪城冷宫中走出来的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他要的,只是实实在在的,可以互相取暖,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人而已。
在他心中,九御的皇权,九方氏的仇恨,就如同那太冲山中几面之缘的生母一样,都太过遥远,远得让他意兴阑珊。
他站在高处太早,又太快,这世间的繁华早就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再加上本就没有野心,又天生了一副懒性子,竟然从来不觉得做皇帝是件什么好事。
让他夙夜精勤,亲政爱民,不如抱着凤姮睡个懒觉。
让他坐拥江山,开疆扩土,不如煮上一碗白水面,坐在桌边托着腮,逗凤姮一笑。
凤姮……
他想到她可恨的小样子,就会不自觉的在眼眉和唇角挂上笑意。
如果她连随他踏过太冲山的资格都没有,他还要那九御的皇位做什么?
如果他的身份,非但不能保护她,反而会给她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危险,他还要这身份做什么?
不如远走高飞!
她在南渊的事如今已了,他的一切前仇旧恨也都可以统统放下。
他可以挡在她身前,与全天下人为敌。
也可以为了她放下一切,眼中,手中,心中只有她。
只要她想走,他就可以随时带她走!
放下一切,远走高飞,去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把余生的时间,都用来填满前世的离殇。
轰——!
整座渊华殿又是一震!
阮君庭收回思绪,再次看向东窗,脸上原本不自觉间绽开的笑靥又渐渐凝固,消散。
按照之前的部署和凤于归的兵力,对付景元熙的五万残部绰绰有余,可为何梵台寺至今久攻不下?
还有凤姮,出去了这么久,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
城中千秋山上,梵台寺周遭火光冲天,往昔的梵台熏风盛景,早已被弥漫硝烟和血流成河所取代。
百花城中的老百姓,因为前有白凤现世,后有日蚀天兆,对凤家军是上天派来拯救苍生之说深信不疑,此时凤于归带兵进城,几乎并未受到什么阻挠。
凤于归披挂于阵前,望着前方,双眉紧锁。
如今,宫中的势力已经被秦王的人所掌控。
龙幼微也持君子令,率领各路江湖人士,兵分几路,将城中暗藏的保皇势力一一剿除。
眼下剩下的,就只有这景元熙退守的梵台寺。
那里面,原本五万卫戍军和御前郎官,如今死伤得大概只剩下半数,但是温卿墨驱使的血莲子,区区不到两千人,却是极难对付。
那些白衣少年,各个眼露蓝光,以人墙死守,仿佛不怕疼,不畏死一般,而且力大无穷,杀人时一招致命!
他们,不像是人,倒更像是尸煞!
凤川明从远处气喘吁吁奔了过来,;父帅,!将士们久攻不下,高震山又愚忠于昏君,誓死不降,若是动用大火器,双方都难免死伤惨重,不如孩儿带上一小队精锐寻个薄弱之处进去,若是能生擒了昏君,战事便可速战速决!
凤于归重重呼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你万事小心。
;大哥不能去!凤乘鸾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
她叼着一根草棍,素面朝天,穿着阮君庭玄色的宽大的中衣,又用腰封将腰身勒得紧紧的。
凤于归一见就是一阵皱眉。
鹿苑上,那点儿风月香粉的事儿,现在是全城皆知,两厢开战,这丫头就被阮君庭那个变态给扛走解毒去了,也全城皆知。
现在她一天一夜之后,好模好样地回来也就罢了,还穿着这么一身不伦不类地出现!
而且最可恨的是,阮君庭呢?
这种冲锋陷阵的时候,作为凤家的女婿,死哪儿去了?
;怎么就你自己?阮君庭呢?
;他啊,睡觉呢。凤乘鸾说后面三个字的时候,感觉颇为气派!
她把阮君庭给睡趴下了,若是不出来喊几嗓子,都没人知道!
凤川明偷笑,;妞妞,好好说话,父帅是在担心你。
;我没事儿啊!凤乘鸾从口中摘了草棍,指着前方梵台寺,;大哥是父帅嫡子,还需留在父帅身边好生守护,我进去会会那些血莲子。
她分明是心知凤昼白已经是个废人了,大哥不能再有失,否则,凤家就要断了香火了。
凤乘鸾说罢要走,被凤川明拉住,;妞妞,你是女孩子,不能……哎呀!
他话没说完,被凤乘鸾反手抓住手臂,那么一撸,整只胳膊便脱了臼。
;现在,大哥还嫌弃我是个女孩子吗?
她说完,把那草棍重新横咬在口中,从靴子里拔出红颜剑,;我去看看就回,你们等我好消息。
;妞妞!凤川明捂着胳膊喊他。
;让她去吧,翅膀长硬了,拦也拦不住。凤于归有些不忍心,可凤乘鸾的心思,他是明白的。
昼白已经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六亲不认。
川明,是他唯一的儿子了。
……
凤乘鸾穿过战阵,来到梵台寺门前。
林十五见她来了,立刻奔了过来,耿直道:;尊主这么快就起床了?大家伙儿还以为怎么也得明儿呢。
凤乘鸾:;……,滚,说正事!
;哎!林十五见她这一身打扮,又没忍住,偷偷乐了一下,之后低声道:;尊主,依属下之见,司马琼楼留下的血莲子,已经被极乐尊主练成了药人,不但刀枪不入,而且完全不怕死,形如尸煞,却比尸煞更为灵活,强悍不下十倍,非常难对付。
;尸煞?
;嗯,刚才弟兄们刚好抓了个活的,您看看。
林十五招招手,就有人用大铁链子拖出来一个白衣少年。
那少年见了人,便龇着牙发疯,一双眼睛蓝得发亮,如两团鬼火,将身上的铁链挣得疯狂作响。
他晃来晃去,凤乘鸾也看不清,索性伸手,捏了那白净净的下颌,咔嚓!
少年两侧的颌骨便被捏碎了。
女人,真是心狠手辣。
林十五就很不自在地撇了一下自己的嘴角。
凤乘鸾揪着血莲子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掰正,仔细将他那双眼睛看了又看,才道:;这不是尸煞,是活人,但是,也不是药人。
;那是什么?
凤乘鸾眉头皱了皱,口中吐出两个字,;魔人。
魔化了的人。
就像太庸山中那些巨虫,是魔化了的虫子。
那些野人,是魔化了的猴子。
当日,姜洛璃派来的四个杀手,是魔化了的九御武士。
而眼前这些血莲子,是被魔化了的人!
温卿墨一定是寻到了什么方法,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活人变成类似太庸山野人那样的杀人工具,为他所用!
看来,老东郎王死后,他回国继位期间,不但根本没有闲着,而且,还找到了比尸煞更狠,更毒辣的,新的为祸人间的法子!
难怪无间极乐被阮君庭毁了,他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暗城那些不听话的、唯利是图的乌合之众了!
;这个混蛋!凤乘鸾咔嚓一下,顺手摘了手中那个血莲子的头盖骨,将尸体丢在地上,;围攻不是办法,我进去,将景元熙给揪出来!
她飞身踏过人头,直跃上梵台寺外墙
一把红颜剑,削铁如泥,将随之涌上来的一众血莲子,剁了个七七八八。
头顶,半轮月亮,在战火中模糊不清,她一人持剑,立在高处。
一声尖利的哨声,陆续涌上来的血莲子立刻收了手。
下方明火执仗处,有人喋喋怪笑,;哈哈哈哈嗝!姮儿,你这么快就来看我了?
景元熙躺在一张藤椅上,两脚朝天,漫天硝烟味道中,逍遥自在,手里把玩着一只树叶做成的哨子。
他身后,立着面无表情的景娴,手中提着带血的刀,一动不动。
;温卿墨送朕这只哨子,说若是你来了,就吹着玩,朕想知道,到底能有多好玩!他将哨子又送到唇边,作势要吹,;你说,我要是再吹一声,会发生什么事呢?
凤乘鸾站在墙头,俾睨下方,;皇上大可吹一下试试,看你吹出来的人多,还是我杀得快!
;哈哈哈哈哈……!景元熙又是他那一套快要喘不上气来的怪笑,;你以为这哨子,只是控制血莲子的吗?
他慢慢将哨子送入口中,之后……
滴——!
一声凄厉的长啸!
他身后的景娴,骤然两眼一厉,拖着一袭华丽厚重的彩衣,飞身向凤乘鸾扑去!
她手起刀落,并无章法,可力道之大,动作之快,世所罕见。
最可怕的是,她根本就不设防,一味杀人,完全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
;景元熙,她是你的妹妹!凤乘鸾一路避开景娴的攻势,并不在一个活死人身上浪费体力。
;妹妹?哈哈哈哈……景元熙又是一串怪笑,;朕这一生,拜你所赐,落得断子绝孙的下场,到最后,连亲娘都不要朕了,朕还管什么不知哪个老贱人给朕生的妹妹?
他从藤椅上坐起来,神经兮兮道:;你知道吗?朕还有一个秘密,朕的父皇,也是朕亲手安排,断送了的!哈哈哈哈哈……
他乐完,大大吸了一口气,将树叶哨子放在唇边,又是一声刺耳的长啸!
滴——!
无数血莲子,目光唰地看向凤乘鸾这边,之后,如飞蛾入火海般蜂拥而来!
;死到临头,就凭这些?够保命吗?
凤乘鸾摆脱景娴,从墙头跃下,直奔景元熙。
身后,是拖了长长一大串、张牙舞爪的血莲子!
景元熙亢奋地瞪大眼睛,脸上尽是绝望怪笑,就等着她逼近,;来啊!来啊!姮儿,朕这辈子都在等你啊!哈哈哈!
凤乘鸾如一只玄色的夜枭,扑面而来,短剑剑锋,寒光灼灼,直刺他眉心!
滴——!
景元熙口中哨子再次响起!
之后,红颜剑就戛然停在了距离他的脑袋只有半寸的地方,之后,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凤乘鸾整个人忽然间,就直挺挺地立在了他面前,衣袍未停,人已一动不动。
后面的景娴,以及一大串血莲子,也都全数如被定住了一般,停在了原地。
;哈哈哈……!朕就说了,谁知道再吹一次,会发生什么事呢?
景元熙懒洋洋从躺椅上站起来,勾起凤乘鸾的下颌,仔细端详,癫狂的眼神,忽而一抹柔软地几乎可怜的光,;姮儿,我当初是真心想要娶你为后。
他将指尖,细细触碰她脸颊的轮廓,;可却没想到,这一辈子,直到最后,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摸摸你的脸。
他整个人,就如凭着那份癫狂撑着,如今癫狂没了,整个人都颓然如病入膏肓。
;姮儿,朕少年时就认定了你,求了你十年,哄了你十年,也等了你十年,不管究竟目的何在,不管用了什么法子,可从始至终,这心里,就再没盛下过别人,可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机会?
他望着木然的凤乘鸾,那双眼睛,仿佛回到了十岁时,偷偷爬了将军府的墙头,想要将那满地乱跑的粉团子偷走!
;是朕喜欢你的方式不对?他努力地靠近她,想要将她看仔细,声音陡高,;可朕就是这副模样,朕是真命天子,朕从来不需要伪装,更不需要迎合谁,讨好谁!
之后,又一阵深深的沮丧,;只是,这样的喜欢,并不是你想要的罢了。
;姮儿,朕真的很喜欢你,朕这一生,没有什么不曾得到,除了你!景元熙的眼中,认真、绝望、哀伤,汇聚如浊流,最后,终于被癫狂的狂风暴雨吞噬!
;既然得不到,不如一起下地狱啊?他嘴角抽搐着,又升起那瘆人的怪笑,;咯咯咯哈哈哈哈……,来啊,姮儿,朕无论如何都是舍不得你死的,不如,朕带你一起下地狱啊,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滴——!
凤乘鸾,景娴,以及寺中被哨声控制的血莲子,立时被唤醒。
景娴一刀,砍在凤乘鸾肩头,当场血流如注!
凤乘鸾就地一跌,拾了红颜剑,嗤地刺入景娴腹中。
景娴一声怪叫,那手扔了刀,抓住红颜剑,向自己腹部拽去,将剩下的半截剑,硬生生插进肚子里,之后,那双血淋淋的手,抓住凤乘鸾,地狱中爬出的厉鬼,仿佛与她有宿世的仇恨,张嘴便向凤乘鸾的脸咬去!
唰!
一道剑光闪过!
那颗狰狞的头,牙齿险险碰到她,便已滚落在地。
;阮君庭!凤乘鸾惊喜叫了一声。
景娴身后,一只白玉样的手,将她身上直挺挺的尸体拎开,另一只手中,浩劫剑挽了个花,红袍白发之人,一脸嗔怒,不高兴道:;一眨眼的功夫看不住,就差点被人当肉吃了!
;我怎么知道她这么大劲儿!凤乘鸾捂着肩膀上的伤。
;过来给我看看。他将她捞过去,皱眉看着肩膀上这一刀,;你若是没有我,现在必定满身的疤痕多如蛇爬!
凤乘鸾:;……
;咯咯咯哈哈哈哈……景元熙的怪笑又响了起来,;原以为请都请不到,没想到不请自来,阮君庭,你来的正好,一起来看好戏啊!
他说着,回手将身后一只巨大的黑布扯掉,一门被擦得铮亮的风雷诛杀炮,正悍然蹲在那里!
凤乘鸾和阮君庭登时不约而同向对方靠近一步,两人紧紧站在一起。
这东西的威力,他们见过了两次。
这么短的距离,摆着这么一样东西,必定不是用来杀他们的!
这个疯子想干什么?
;哈哈哈……,怎么?知道害怕了?景元熙慢悠悠点燃火把,在诛杀炮的引信处晃来晃去,;姮儿,朕要谢谢你,若是没有你那日在城头提醒,朕也想不到这么好玩的把戏,所以,今日之后,百花城也好,南渊也罢,不论变成什么样子,全都是你的功劳!
;你要干什么!凤乘鸾怒喝。
;干什么?朕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朕舍不得你死,但是,朕要带你一起下地狱啊,让你看看真正的人间地狱!哈哈哈哈……
凤乘鸾完全不知道方才那哨声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她来说,那段时间的意识,几乎是完全消失的。
;哦!朕忘了,刚才那些话,你是听不到的,真是可惜,朕方才,也算是用情至深了,哈哈哈!
景元熙阴阳怪气,看着凤乘鸾一脸的莫名其妙,再看阮君庭也不明所以,心中大悦,长长慨叹,;朕好累,终于要歇了,剩下的路,你们慢慢走,朕会在下面,长长久久地看着你们,看你们在这人间地狱,如何恩恩爱爱!
他说完,口中哨子一声尖锐长啸,周围血莲子蜂拥而来,将阮君庭和凤乘鸾二人团团围住!
而他自己,则慢悠悠掉转风雷诛杀炮,调整了炮口。
他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