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
阮君庭晃了晃头。
这个迷罗坊,根本就是迷魂坊,这里面的人,都是妖精!
四个人吃饱喝足之后,千阙和糯糯毕竟是孩子,很快忘了之前的害怕和在阮君庭面前的拘谨,就又凑在一起玩石子,扮家家。
凤乘鸾学着男人的样子盘膝而坐,拨弄火堆,偷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阮君庭。
他的容颜,映着火光,如同神祗一样庄严,银发,被篝火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搭在膝头的手,还是那样干净修长,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
他的胸膛,他的腰身,他的长腿,他的一切,曾经都是她的。
可现在,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若是余生都被这样困着,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他可以亲眼看着糯糯长大。
她隔着面具,望着他的目光,渐渐地,竟然有些痴了。
;再看,孤就把你那双见不得人的眼珠子挖出来,丢进火里去。阮君庭两眼不睁,却已经被她看得全身不自在。
就像那晚在桃林里被人下了药一般,想去外面泼天的大雨中凉快一下。
凤乘鸾对他的发狠淡然一笑,转身招呼女儿,;糯糯,过来。
;哎!阮诺诺响脆地应了,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乖乖地回了她身边。
;小奶糕,你今天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凤乘鸾将她头顶上的两只小丸子摆摆正。
;什么呀?阮诺诺仰头,眨眨大眼睛,想不明白。
凤乘鸾指指篝火对面的阮君庭,;方才君上救你一命,你还没有好好谢谢他。
;谢谢君——上!阮诺诺今年才刚刚四岁,说起话来不但奶声奶气,经常拉长了声音,就连断句的时候想喘口气,也断得非常地奶。
这一声,直唤的人心都化了。
阮君庭的眼睛便缓缓睁开了。
凤乘鸾不失时机将小人儿从怀里摘下来,放在一边,拍拍她的小屁股,;光说谢谢有什么用?过去抱抱君上,再给君上一个香香的亲亲!
;好——!糯糯又拉长了声音,乖乖地答应了。
可是她始终有点怕生,脚下一双小绣鞋挪了两步,就再没动。
阮君庭本来想说,你别过来,孤不喜欢脸上沾了别人的口水!
可见这小奶娃娃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如香粉堆起来的人儿,仿佛风稍微大一点,都能把她吹化了,一时之间,居然也不忍心再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阮诺诺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有点怯,还有点怕,就那么望着他,想过去,又觉得这个叔叔板着脸,挺怕怕的。
她每忽闪一下大眼睛,阮君庭的心尖上,就仿佛被羽毛拂了一下。
素来胸有激雷都可面若平湖的人,却被这种无法承受之轻撩拨地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这对南渊父女到底生了什么幺蛾子,一个比一个讨厌!
;咳!他瞅了眼凤乘鸾,完全是一副这是孤给你的恩赐,你千万不要想太多,更不要得寸进尺的神情,之后,放下手中浩劫剑,对阮诺诺张开手臂。
;过来,不怕。
阮诺诺便挪着小步子,到了他跟前,规规矩矩站好,张开樱桃一样的小嘴,甜甜道:;谢谢——!
说完,两只小手将他脖颈搂住,用棉花一样软,花瓣一样嫩的小脸蛋,在他脸颊上稍微贴了贴,又吧唧,突袭了一口。
之后,便风吹小花一样,掉头逃掉,一头扎进凤乘鸾的怀中,使劲儿地钻!
钻了两下,再将小脑袋抬起来,回头偷偷看了一眼阮君庭,咯咯咯地乐,两只小脚丫,开心地踢来踢去。
阮君庭却是坐在原地,如云里雾里,被刚才那一个亲亲,亲得有些神情恍惚了。
迷罗坊根本就是迷魂坊,这里的人,都是妖精!
实锤!
……
两个孩子,兴许是这一天折腾的累了,又兴许是外面的大雨有让人安宁的作用,没玩了多久,便困得揉眼睛。
凤乘鸾将糯糯抱在怀里,又拍拍腿,招呼千阙,;少君若是不嫌弃,可以在这里枕一会儿。
千阙原以为这份温柔是没他的份的,此时见原来自己也可以和糯糯一样,顿时开心极了,便也凑过去,小兽一样窝着,枕在凤乘鸾腿上,心满意足地闭眼。
凤乘鸾两只手,一只手轻拍着一个孩子,外面雨幕喧嚣,塔中篝火噼啪,一片静谧。
等孩子们都睡沉了,打着均匀的小呼噜,她才左右看看。
这火边的确是不冷,可地上却又硬又脏。
让孩子们直接睡在地上,终归于心不忍,于是索性就这么抱着吧。
;用这个。一直闭目养神的阮君庭,不知何时睁开眼,冷着一张脸,将自己肩头披着的黑氅隔着篝火扔了过来,刚好在地上铺开,却也不是很整齐。
凤乘鸾怀里抱着一个,腿上还躺着一个,动一下都小心翼翼,哪里还有多余的手?
她抬眼瞪他,你死的?就不会帮个手?
然而,阮君庭重新闭上眼,不闻,不问,不管。
那两个孩子,既不是他生的,也不是他养的,他将自己的龙氅赐了,已经是君恩浩荡!
更何况……
不知道为什么,他闭着眼,听着那南渊小男人吭哧吭哧、忙忙碌碌、应接不暇的细碎声音,还有种幸灾乐祸的恶趣味,莫名地暗爽。
凤乘鸾好不容易将两个孩子都小心翼翼摆在了黑氅上,又各自从两边裹了裹,将他们裹在了一起。
孩子们的睡颜映着火光,她忽然觉得糯糯和千阙除了眼睛之外,其他地方都很像。
此时双双闭了眼,睡在一处,倒像是一双……
;兄妹两个字还没等从脑海中酝酿出来,外面,倦夜就抱着一只大油布包,一头从雨幕中冲了进来。
;君上!衣裳来了!
;嘘……!
凤乘鸾和阮君庭两人异口同声。
倦夜:;……
衣裳总算来了。
等倦夜退下,凤乘鸾便将衣裳全都抱去了断墙后,自己飞快换好,之后招呼阮君庭,;君上,请更衣?
阮君庭顾忌着糯糯是个女孩子,就算已经睡着了,他一个大男人在那里换衣裳也是不妥,于是便勉为其难地将就一下,也起身去了断墙后。
见凤乘鸾重新穿戴好,正两手拎着一件崭新的底裤,龇牙笑,;我来帮君上更衣呀?
孩子睡了,他就兴风作浪!
在街市上犯上作乱还嫌不够!
现在两个孩子睡了,就又原形毕露,开始想入非非!
孤岂是你这等蝼蚁所能肖想的!
;退下!阮君庭声音沉冷。
;哦。凤乘鸾这次倒是没那么难缠,将底裤、中衣、袍子、外氅统统在断墙上搭好,便乖乖出去了。
阮君庭等目送她离开,又确定她没有暗中窥视,才开始动手更衣。
可底裤的带子刚系好,正要穿中衣时……
嗡——!
噗哈哈哈哈哈哈——!
凤乘鸾在外面憋不住,便捂着肚子,笑跌在火堆边上了!
阮君庭的脸都绿了!
她竟然把那个琥珀蝉给藏在他底裤里!
嗡——!
凤乘鸾乐得打滚,拳头捶地,笑疯了!
让你使唤我生火!
让你干瞅着我手忙脚乱带孩子也不帮忙!
嗡——!
阮君庭扯了裤带,找了半天,才将那琥珀蝉掏出来,甩手扔出去老远,直穿过破窗扔进雨中。
;凤桓!你放肆!
他现在站在断墙里面,被震得原形毕露,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气得发抖!
真的浑身发抖!
面对姜洛璃和九部长老院那些不要脸的老东西时,他也是不动如山,何曾动过真怒!
可这次不但怒了,而且气得后槽牙咯吱咯吱响!
凤乘鸾笑得肚子疼,好不容易爬起来,强憋了一口气,假装正经道:;君上,您有所不知,这迷罗坊中人穷偷儿多,大伙儿都习惯在底裤里缝个口袋,贴身藏最重要的东西,我方才帮您整理衣裳,见这琥珀蝉没地方放,就顺手放在底裤的口袋里了,没想到……您这么热……哈哈哈哈哈……
话没说完,又笑得快要晕过去了,跌倒在篝火边打滚,乐得趴着捶地!
身后,衣袍鼓动,有猎猎之声!
;凤桓!孤一忍再忍,你却自寻死路!
阮君庭终于忍无可忍,也不管此时如何难堪,随便穿了衣裳,欺身就打!
凤乘鸾虽笑得忘形,却早就防备着他变脸,当身后劲风袭来时,身形便如鬼魅一般,极快地从窗口跃出。;
她落入浩瀚的暴雨之中,刚刚换上的干爽衣裳又霎时间淋了个通透,回眸间,周身雨水如珠串般飞扬,对他勾了勾手指,;君上想试我功夫,却不要吓着孩子们!
试你功夫?
想多了!
孤想弄死你!
现在!立刻!马上!
阮君庭也跟着飞身扑了出去!
他将她当成男人,想要一巴掌拍死,可她却滑不留手,像个泥鳅,不要说打,抓都抓不着。
阮君庭几个回合下来,便心知这个凤桓的确有几分斤两,他的确是低估了他。
可就如此任他戏弄羞辱,他就妄称;君皇二字!
于是手底下发狠,便真的想要这个人的命!
如今的凤乘鸾,凭着体内同化掉的一部分九方氏纯血,在内家修为上,一路势如破竹,突飞猛进,四年时间,达到了旁人几十年也无法突破的境界。
而且她这段时间里,难得地能够静心待在龙皓华身边,每日经他悉心教导,不但将之前练偏了的歪门邪道一一加以纠正,而且还得其毕生绝学倾囊相授。
整个人因此由内至外,都已脱胎换骨,若放手全力一搏,几乎可以同当年相思忘所爆发出来的力量相媲美。
最重要的是,老爷子还趁此机会,将一套前两年的最新研究成果,专门克制阮君庭武功套路的功法,也传给了她。
这套功法,不用刀,不用剑,就是用拳头!
老爷子说,夫妻打架,动刀就伤感情了。
男人不服,就得按倒,骑上去,用拳头揍!
于是,他还专门给这个功法取了个名字,叫做;武松拳,言下之意,是打虎用的拳头,专打阮君庭这种长了翅膀的白毛老虎!
可是这些深意,凤乘鸾是不明白的,她根本不晓得武松是何许人也。
大概是武艺稀松平常的意思吧。
所以,她现在将这套稀松平常的拳法给使了出来,阮君庭就被憋了个够呛!
他每出一招,对方就仿佛知道他下一招,早就想好了克制的招数等在那里。
这个凤桓不但会克他的招,拆他的招,还会骗他出招!
之后,以逸待劳,守株待兔地等着他往坑里掉!
凤!桓!
阮君庭在冷雨中气得怒火冲天!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这么无赖,这么作死的!
索性也不要什么招数了!
直接扑!
凤乘鸾冷不防他来这一套!
什么智慧,什么招数,什么套路,在绝对力量面前都是假的!
她想逃都来不及了,被阮君庭扑倒在地,两人厮打,湿漉漉裹了满身满脸泥水,滚了几个骨碌出去,都成了泥猴!
仓惶之间,还不忘噼啪交手!
一个想掐死对方,另一个想奋力求生!
又是几个回合,凤乘鸾终于不敌,被阮君庭一只大手牢牢掐住了脖子。
大雨如注,忽然有些静。
他银白的长发此时早已滚成了泥色大饼,骑在人家身上,泥水顺着脖颈往下淌,一只手掐着对方脖子,目光却顺着凤乘鸾的目光,移到另一只手上。
那手
雨水顺着睫毛滑下,成了两道水帘,阮君庭的眼睛,忽闪了一下。
就听凤乘鸾大吼,;摸够了没?!
她被仰面按着,被雨淋得根本睁不开眼,也看不出来是被打败了的懊丧,还是被欺负了的哭。
阮君庭无奈仰天,他也想哭!
明明吃亏的是他,可现在就连掐死她,好像都变得他理亏了!
当今君皇,被个迷罗坊下九流的妖孽男人撩了几次,就把人家给掐死了……
说出去都难听!
他只好放开手,从她身上站起来,却依然两腿跨在两边,伸手给她。
;滚!凤乘鸾狠狠将他手打开,狼狈从他两腿中间爬起去,气鼓鼓回了塔中。
好的,现在,两个人只剩下方才阮君庭换下来的那一套穿过的中衣了。
篝火两边,一个赤着胸膛,只穿了条裤子,盘膝而坐,闭目调息。
另一个,身上裹着件宽大的中衣,缩成一团,两条小白腿,努力也想藏在里面,却依然依稀可见。
凤乘鸾身上衣衫,是阮君庭淡淡的气息,如被他拥在怀中。
她便没忍住,又偷眼想要瞧他一眼。
结果,刚巧阮君庭也正掀开眼帘,看向她这边。
她现在这副风雨摧残的模样,倒是莫名像那个令他想忘却忘不掉的姑娘。
;看什么看!没看过男人?凤乘鸾怕吵醒孩子们,低声骂,将身子扭向一边,生闷气。
;……
阮君庭没说话,盘膝端坐,重新闭眼。
看过男人,没看过这么变态的男人。
塔外,黑沉如深渊的天,大雨倾泻,仿佛无穷无尽,如一道厚厚的帷幕,将残塔这座孤岛包裹在中央,反而令人难得的安心。
陵园中,一片苍茫死寂,似有杀戮和濒死呼号夹杂其间。
阮君庭端坐期间,呼吸渐沉。
……
很多很多年前,旧塔还是白色的,如一把玉色的剑,高耸在昊都中央。
一十九层高塔,从塔顶垂下九条金链如九条金龙,链上缀了八千一百零九只金色惊鸟铃,铃中又悬了白玉片,九方氏每有一人出世,便会在这金链上添一只金铃。
每当风吹过,整个巨大的昊都都能听见那八千金铃中悠扬清越的金玉相碰之声,以此告知天上神祗,其子孙繁盛。
这里,既是帝国的皇陵,也是皇族祭祀供奉祖先、祈祷之地。
那天,是个大日子,阖族上下,男女老少,八千余人,皆齐聚于此,俯首跪拜于下。
君皇飞身跃于塔顶,于最高处又亲手系上一只金铃,而君后则端然立在下方,怀中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女婴,向上仰望,满眼幸福希冀。
她怀中抱着的,是他们的第一个公主,也是未来的君后。
然而,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中,盛莲太子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