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些东西,越是压制,反弹的便越是厉害。
苏渠自那日御花园之行后,情况又变得糟糕起来,病榻之上辗转反侧,便是夜半无声之时,都可以揪心揪肺地咳嗽起来。
这般情况,承德帝却不得不有些多想,只是吩咐,少让小殿下来,免得过了病气。
周大监传了令之后,叹息一声,这位陛下,对皇后娘娘那可真是当眼珠子似的宝贝,唯独对这两个孩子,不甚喜欢,自己这次举动,也不知是对是错。
苏渠的身体,却也与她的心境有关,那日御花园之行,虽说陛下开心,她也高兴,可是想到自己的另一个孩子,只能这般远远冷着,到底心中郁卒。她也知晓这样不应该,只是每每看到阿瑶,便总会想起阿宁。
阿瑶身边,动辄宫使十余人,而阿宁身边总是只有秦如海一个,形单影只。这两个孩子,境况差距愈大,她心中亦是愈发不平,可若真的是一碗水端平了,她又要宿寐难安,这都是命啊。
承德帝见两个孩子次数,比之苏渠只少不多,如今突然想起攸宁,便悄悄去了皇子所。
攸宁如今年纪还小,只在平延宫中住着,待到七岁便可迁去皇子所了,不过求学一事,历来皇子都在皇子所,攸宁也并不例外。
承德帝在窗外静静看着正在习字的攸宁,无端想到了自己的皇弟,长川。
这都是老故事了,那时候鲜衣怒马,人们是怎样说自己的呢,天家出了惊才绝艳的双生子,大皇子献南,如翡琢磨,日月何当,忧心庙堂,为民请命,平定一方,武治文长。二皇子长川,公子无双,玉面何郎,磊落君子,举止坦荡,胸怀山河,佩兰做裳。
这话没错,长川到死都没辜负,磊落君子,举止坦荡。皇弟当年,多么一个神仙人物啊,只恨那场宫变
大齐的皇宫,朱墙琉璃瓦,辉煌壮观。
绵延宫室,似乎永无尽头,有时夜夜笙歌,有时夜夜哀嚎,数不清的故事从这里传出,掩埋,最终那些惊才绝艳也好,肮脏龌龊也罢,全都归于虚无,百年之后,又有多少人还能记得所有旧事呢?
攸宁挺直腰板,神情肃穆,一张稚嫩脸颊面上尽是淡然,小小年纪,就是君子风范。
“母后给攸宁的名字,真是取对了,君子攸宁。”承德帝幽幽说出一句话,想了想自己小女儿的名字,归婉。
齐光满月的时候,一场观礼浩浩大大,隆裕太后亲自赐了名,归婉。
这名字,适合女儿家,自然人人称赞。
太后娘娘说,愿公主日后,无论出走多远总是可以平安归来,始终温婉如初,不负来着世上走一遭的福气与缘分。
承德帝却叹一口气,名字上,是他要母后决定的,自然不能再出尔反尔,齐光的封号在天下人看来,都是僭越的,齐是大齐国号,齐光,与日月兮齐光,取自《楚辞》,一般男子取字皆从这里面挑选,日月,这是帝王与皇后的象征。
若是名字再逾制,确实是太扎眼了。
归于温婉,若阿瑶是普通孩子,作为父亲,他也是会这么期盼的。
攸宁注意到窗外有人时并未在意,可那人却久久不曾离去,他多少也好奇了些,待看清楚是承德帝时,急忙出去行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他规规矩矩地行李,不似一般幼童的憨态可掬,倒是有模有样,难掩的标致风雅。
承德帝叫起,问了问他最近的学问,作息,复又叮嘱了身边的宫使,不可轻慢大皇子,便回去继续看奏疏了。
攸宁目送承德帝走远,牵了牵唇角,父皇竟然来偷偷看他了。
承德帝回去的路上,步子很慢,想着攸宁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柔软几分。
“去帮大皇子找几位好的师傅,君子六艺,皆不可废。”
“是。”周大监恭敬应道,这本是应该的,可如今陛下特意说起,他只当更加尽心就是了。
大齐的皇宫一片繁华,可在阿瑶看来,又是那么的寂然无声。
她周围时常围着一大群人,她们大多是冷漠的,父皇母后不在的时候,她摔倒了是没人理会的。
她时常盼着阿兄来看她,那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人,对她的喜爱溢于言表,不加克制,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才是最温暖的地方。
宫使们是有眼色的,可是多年来松散的宫规宫制亦是养散了大批人。
这后宫里,最大的是那位缠绵病榻的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一向不理事,在宫中的时间一年加起来,也就拢共三个月,大殿下还是个孩子,虽不好糊弄,可是却不能时时在后宫待着。
近日她们可都知道,那个不详之说
阿瑶的寂寞和渐渐安静下来的性子并不打眼,尊贵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并不把时间大部分花在儿女身上,隆裕太后哪怕回宫了亦是待在小佛堂里,只有每每攸宁来时,这位小殿下才咯咯地笑个不停。
宫使们只说小殿下着实是喜欢极了大皇子,却不提自己玩忽职守。
她有着天下最尊贵的封号,却在皇帝知晓不详之说后,被悄无声息地迁往福安宫。历朝历代,若非贱生女,没有一个公主是在如此年幼之时,迁宫的。
而且,福安,福安,是指望用这吉利名字把那一身不祥之气全都压下吗?
奶嬷嬷半夜举了一盏豆灯,走过去看小公主睡着没,边走边不屑地无声嗤笑。
层层叠叠的纱帐里,锦被堆叠,正正对上那双纯然幽深的双眸,面上没有什么神情,明明玉雪可人怜的一张小脸,在这寂然无声的春夜,伴着更漏的声音,阴森凛然。
“啊——!”
整个福安宫都亮了,偌大宫室里迅速扎进来不少人,纱帐后影影绰绰做着那个小殿下,不哭不闹,只头转向这边,一动不动。
地上的奶嬷嬷,其实该说是女子,年岁还不大,不过双十添五,手上的豆灯滚落一旁,点燃了华贵的地毯,吱哇乱叫着瘫坐在地上,手脚并用一点点往后挪腾。
“鬼啊,鬼啊!不详!”
许是少不更事,稚子无畏,许是在这寂寂黑夜睁着眼睛不知醒了多少次,阿瑶,格外的镇定。
“吵死了!”
可也就是这镇定,吓到了不知多少人。
地毯上的火被扑灭了,奶嬷嬷也被带了下去,此事惊动了周大监,他赶过来收拾这不大不小的烂摊子,阿瑶坐在榻上发脾气,把刚刚摆上来的果盘拂到地上,气的身子发颤。
“小殿下可是被吓着了?”周大监急急过来,行了礼。
小公主如今虚四岁了,脾气越发古怪无常,皇后娘娘身体总也不见好,那贱婢嘴里边满是污糟话,这若是捅到了陛下面前周大监倒吸了一口气。
阿瑶却只想着那张在自己面前逐渐扭曲的一张脸,本就是个丑东西,那个样子简直是要恶心死人。
她手都在哆嗦,突然干呕出声。
又是一番折腾,周大监看到,那宫使的手也是哆嗦的,连靠近小殿下都带着冷颤。
那奶嬷嬷是不可能继续放着了,可这么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周大监没办法自个儿处理了,这事情他也不能拿到皇后娘娘面前添堵,只好如实上报,不敢隐瞒。
可是心里却打了个激灵,那奶嬷嬷一口咬定小殿下身上有脏东西,满口胡言乱语,再加上之前的不详之说,怕是陛下心里也要多想。
承德帝坐在案后,听着周德生的话,竟未开口说一句荒谬。
周大监心中皱苦了脸,这是他头一回心疼这小公主。福安宫的人一看就不尽心,昨儿他去了,还听见了更腌臜的话,竟还有人将福安宫作筏子说事
“去传国师,周晏。”
“是。”周大监拜退,想起这小公主刚生下来时的盛宠,不由地叹一口气。
周晏像个须发皆白的老神仙,没有鹤发童颜,可是肌肤红润,饱满,一点儿都不像个老人。
他从承德帝那里出来,跟着周大监来到福安宫看到阿瑶的时候,一双眼睛柔和极了。
先帝时,他就当了大国师,一直到承德帝这一代,他入可不拜君王,出可不用关帖,此刻站在阿瑶面前,就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家,开口就是一句,“阿瑶。”
周大监一惊,仿佛未曾料到,大国师会如此开口。
周晏走到阿瑶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可是被吓到了?”
阿瑶不喜欢这样的居高临下,踢掉鞋子站到榻上,“你是谁?”
她抿着唇看着眼前的老头儿,这人太慈祥了,那种目光和阿兄真像,许就是这种目光让她柔软下来。
“我才没有被吓到,我是被丑到了。”说着似乎又想起什么,鼻子都皱了起来,“真是丑陋。”
周大监想了想那个疯子似的奶嬷嬷,可不是嘛,丑陋。
“为何丑陋?”周晏做到小几对面,看着还是个小矮子的阿瑶。
周大监觉得有些怪异,太亲密了,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真是太亲密了,大国师对这脾气怪异的小公主好像非常包容,小公主的态度又太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