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秀坊,上午。
水若寒站在二楼视野最好的包间,看着楼下。
这是舞秀坊一日之中最安静的时候,姑娘们都在睡觉,只有几个婢女和奴才在收拾打扫狂欢了一夜之后略显狼藉的大厅。
这些年的舞秀坊,变了味。
记得儿时,这是个高雅的地方,这里的舞女,不同于外面的青楼小倌,都是清白女子。
宫里有什么表演,都会经常请舞秀坊的舞女进宫。
这是一所教坊,民办的歌舞教坊。
而现在,这里早已经变了味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达官显贵们只要付得起价钱,就能够在这里狂欢到天明。
姑娘们私下和客人出去,坊里的教养姑姑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一开始发现这种情况还报告给他娘过,他娘只是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他就知道,其实那些姑姑敢这么做,何尝不是她娘在睁一只眼闭只眼。
从包间走到其中一个房间,这是他姐姐的房间,在走廊的最后方,侧面也有一扇窗,打开就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圃,是他娘特地留给她姐姐的,直到她姐姐喜欢看花。
推门而入,屋子里满当当的都是琴棋书画,他姐姐是个乐痴,曾经为了得到孟白云的一张曲谱,登门拜访过孟白云很多次,最后都失望而归,为此郁郁寡欢了好一阵。
书桌很凌乱,几乎被各种各样的乐谱所占据。
呵,她总是这样,隔一阵就会拿出几张收藏的乐谱,铺满桌子,吹风阴干。
这几张,好像是前几年她得的。
摸索着压着这些乐谱的纸镇,温润的粉玉,还是他送给她的,她收到的时候欢喜了很久,一直想着怎么打磨那块玉石,做成什么首饰物件,最后不知怎么的,竟然成了纸镇,她说,这玉四面方正,正好就是个纸镇的样子,上面请师傅雕了一些繁花纹,压纸的时候,格外精美,看着人赏心悦目。
他当时很不屑那个纸镇,还说她暴殄天物,呵呵,现在想想,送给她的东西里,她用的最多的,竟然就是这个。
床铺收拾的很整齐,她有丫鬟伺候,但是多数时候,她收拾整理都靠自己,甚至房间也不大喜欢别人进来。
那都是因为几年前,一个丫鬟莽撞撞翻了她的墨盒,里面的墨汁撒了一桌子,毁了她几张好不容易得来还没来得及誊抄一份的乐谱。
从那之后,她似乎就心有余悸,不大喜欢丫鬟进她房间,也不喜欢丫鬟碰她的东西。
不过她对人很宽厚,笑容总是挂在嘴上,在舞秀坊,她极有人缘,大家都很喜欢她。
这个人,他的姐姐。
父母过世后拒绝了定过亲的未婚夫家收留,只因为对方说可以养她,但是她不能带着弟弟,所以,她毅然决然的拒绝了对方,即便当时是冬天,即便她们饿的快要昏死过去,即便穷到望不到明天在哪里,即便带着他,很有可能她会死。
可是,她没有为了活下来丢了他,带着他去偷鸡蛋,被打的半死,却把他紧紧护在怀中,手心里鸡蛋因为早就碎了,她把他罩在怀中,胡乱的把蛋液往他嘴里塞,说着:“弟弟,快吃,别怕,赶紧吃,姐姐不疼。”
因为这一句,主人家终于不忍心收了手,他们活了下来,却在饥肠辘辘之上,又加了一份伤痕累累。
那年的冬天真冷啊,晕倒再舞秀坊门口的时候,以为再也醒不过来。
最后却成了舞秀坊的小姐和公子。
娘的养育之恩,他都记得。
姐姐的不离不弃,更是恩重于山。
他到底要为了其中一个,放弃背叛另一个。
看了一眼房间,他默默开口:“对不起,姐姐。”
对不起,我知道如果你知道我了你要出卖我们的娘,你肯定宁可去死。
对不起,我没有选择,你当年救我一命,你便是我的命,我不能让你死。
闭上眼,脸上凄然一片。
再睁开,已变得冷然。
带上门转身出去,楼下大厅已经收拾好了,下午就要开门接待客人,如今是最好的时候。
那个开暗室的高手已经乔装混入了舞秀坊。
看到他下楼就不动声色的跟了过来:“可以了吗?”
“恩。”
拐了弯,两人走向了后面一处僻静处。
暗室就藏在其中一个房间的书柜后面,门开了,那个人就走了,留下水若寒一个人站在那扇门面前,看着那条冗长的底下通道,表情视死如归。
看向门外,远远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他贴到门边上,正是伺候他娘的贴身老奴。
哐当,推倒了一个茶杯,这动静让那阵脚步声急促而来。
他一个闪身,进了暗室。
听从那人之前的指点,关上了暗室的门,却故意将自己的玉佩,丢在了暗室外面。
线索,引来他娘的线索。
暗室不大,但是却布置的十分温馨。
有一张小摇篮床,里面放的就是孟白云她们查到的龙纹小袄子和小鞋子。
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许多做工精良的木头小摆件和绣工精致布料考究的人偶。
几个箱子罗列在墙角,箱子下面是一口双开门的矮柜。
打开下面的门,里面放着的都是小鞋子,样式各异,无一例外的是,做工都十分精美。
打开上面的门,放的是一些杂物,什么都有,但是看得出来,都是小孩子用的。
上面的箱子里,都是衣服被子小褥子,无一例外,金黄灿灿,那是龙之子才有资格用的东西。
隐隐,听到暗室门被打开的声音。
能熟悉的而匆忙的脚步声,他不会听错的。
就是这个时机了,他完成认识的时机,他死的时机。
掏出火捻子,拎起了其中一间小衣服,点着。
那脚步声咫尺之遥的时刻,他正伸手要将着火的小姨夫丢向那张摇篮床。
却被一阵惊慌失措的厉喝给止了动作:“住手。”
“你在做什么?”
“谁让你进来的?”
水若寒背着那个声音,嘴角一抹苦涩的笑。
我也不想进来,娘,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
转过身,他脸上的苦涩已经收敛殆尽,露出的是一种复杂担忧的神色:“娘,我都知道了。”
舞秀素只着了一件披肩,里面还是穿着睡午觉的中衣,脸色发红,额头微汗,可见她得到消息后,赶来的多么匆忙,也可见,这个地方的秘密,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自然,重要过水若寒的性命。
听到水若寒这么说的时候,舞秀眼中分明闪过一丝杀意,但是很快敛去,故作笑颜:“什么,知道什么?”
那声音里,藏着冷意和杀气。
水若寒怎能感受不到。
“我知道这些是谁的东西,娘还记得娘喝醉酒的时候说过您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吗?”
“那孩子已经死了。”
“不,他没死。”
舞秀一愣,表情有些慌乱,但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娘,是秦王对吧。那个还是秦王吧对吧?”
“你胡说什么?”
“娘,您别骗我了,这些就是证据。”
水若寒指着一屋子的玩具。
“这些都是秦王儿时用过的吧,龙纹,龙纹,这也是龙纹,这些都是皇子才有资格用的,您的孩子就是龙子。您说您的孩子早夭,可是这些衣裳里,有的都是七八岁小孩子穿的,所以那个孩子一直活到了七八岁,那个孩子根本就没死,他一直活着,生活在宫里,您因为想念他,所有尽可能的收集了他穿过的衣裳,用过的东西,玩过过玩具。”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帮日月岛做事,现在我明白了,以您的身份和地位,您会坚定不移毫不犹豫的站在秦王这边,不是您对他有所图,也不是他许诺过你什么,您那么聪明的人,时局如何您一眼就能看穿,谁胜谁负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可即便如此您也对秦王死心塌地,是因为她就是您的亲生儿子。”
“闭嘴。”
“娘,我说对了是吗?”
舞秀眸光中杀意更浓,周身都迸发着一股凌冽的气息,眯起了眸光,十分危险的表情:“猜对如何,没猜对又如何?”
“娘,这是长安城,这些东西留不得,我知道我今天发现了您的秘密,私闯了您的禁地,您很生气,可是即便您生气,为了您好,为了不让第二个人发现这些东西,我都要毁了这些。”
说完,又擦亮了火捻子。
只是还没丢到床上,就被一记掌打的疾退几步,手中的火捻子也被打飞出去,不偏不倚,掉进了那个衣柜之中。
衣服几乎是一瞬间就被点燃,速度之快,都出乎了水若寒的意料。
舞秀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猛然扑向那堆衣服救火。
水若寒要去拉她,火势太大,瞬间蔓延,再不出来会被火苗吞噬的
可是,手还没碰到舞秀的时候,舞秀已经被一个黑影急速拉开,在舞秀挣扎之中,强行把舞秀给拖了出去。
等到水若寒要跟着出去的时候,暗室的门从外面锁上了。
对,锁上了。
那是落锁的声音,即便内里有机关,也再打不开那扇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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