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段红烛的模样,应是同她自己一样陷入了梦魇之中。
只是,她沉睡的时间太长了,已经不能够独力挣脱那无边无际的可怕幻境。
次日一早,丁若羽来到离泓房外,门半敞着,人早已不在里面。她赶到段红烛住处,门口站了好几人,刚想进去就被楼雪死活拦在了外头。
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丁若羽说话声音也放轻了。
要开颅,特别血腥,总之别进去看。”楼雪死死拽着她胳膊,神色不善道。
她一个天南海北四处闯荡江湖的女侠,居然还怕血腥……
丁若羽乖乖候在外面,望着紧闭的房门,听不到门后的动静。
是不是同救吕夫人那次一样?”她记起什么来,总觉得有些东西隐隐地被联系在了一起。
差不多吧,只不过要的材料不同。”楼雪想了想道。
上回用了炼化的魔心和她的念气……丁若羽局促地干咳两声。现在的他不光外表是男子,芯子里也是男子,若再用某种方式来取一次她的念气,她不保证会不会临时发疯弄出点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
一个时辰后,离泓推门而出。封闭了所有窗子并拉上厚布帘子的昏暗屋内有绿光隐现。他合紧了门,对一众候着的人道:“看她晚间会否清醒,切记不要进屋。”
楼雪连声应承,转头去找其余不在场的人将他的嘱咐一遍遍转述。
丁若羽上前两步,扯住他袖角将他的手提了起来。
前一天还伤得稀巴烂的双手,一晚过去竟已然恢复如初,连一点点伤痕都找不着,她心里惊叹不已。
离泓望了她半晌,欲言又止。
红姐的情况并不好?”丁若羽察言观色道。
还好,只是缺样东西。”离泓任她牵着自己的袖子,一同回到陈设简陋的宿处。
缺什么?”丁若羽找了个看起来顺眼的地方席地而坐。
离泓在门口立了片刻,缓缓走来,又绕到她身后,趁她回头前一掌劈下,将她给打晕了。
他跪坐在她身后,将她上半身拥住,左手上移,贴在她心口。
火烫的掌心触及到少女起伏的心跳,使她微凉的肌肤也渐渐开始发热。一盏茶的时间后,他才放开手,掌心已凝结出一粒金光熠熠的丹丸。
丁若羽趴在收拾好的地铺上昏睡着,脸颊红扑扑的,似乎在梦里都知道他干了什么。
你不能入戏太深,要记得这只是个游戏。一切规则的制定者,只有你我二人。”
一个声音,仿佛穿越时空而来,远在天边,近在耳畔,回荡拉扯着他的心神。
只有你和我才是……”那人还说了些什么,可离泓已然无法再听清。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向地铺上少女的发丝,自言自语道:“游戏还有真结为夫妻的?岂不是把自己都给赔进去了……”
天黑了,段红烛仍是未醒,服下金色丹丸后已从幻境中脱离,距完全恢复也只是一晚上的功夫。
地铺上丁若羽有气无力地爬了起来,看到离泓坐在一旁发呆,揉着酸痛的后脖颈嚷嚷道:“你打我作甚?”
离泓慢半拍似的扭头看去,突然俯身抱住她,轻轻地在她耳边道:“下次不会了。”
什么意思?”丁若羽被他兜头搂住,差点无法呼吸,立即挣扎起来。
我忘了我们已然成婚,很多事理论上也行得通,无需避讳……”
你还是别说了,不想听这个。”终于挣脱开了,丁若羽想起昏迷后潜意识里身上异样的触感,防贼似的瞅着他,却发现他眼睛里、神态中没半点柔情蜜意。
她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就像之前面对浮舟时一样。
不同的是,浮舟秘密虽多,情感表露却很清晰,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而眼前之人,他身上的谜,只怕比浮舟还多也更加让人匪夷所思。
他甚至都不屑去伪装什么,对她的好也是那样的生搬硬放胡乱堆叠,根本不在乎最后会不会坍塌倒地。
这样的他,真的能与她毫无隔阂并肩同行么?
丁若羽抬起手,抚上他的眉眼轮廓。这副最熟悉不过的样貌,此刻却让她产生了些许疑虑。
手被拿了下来,轻轻握住。离泓叹道:“天不遂人愿。本想与你在凡界安稳度日,没成想竟被故人找上了门。很多事,已经改变了……”
魔族的始君?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丁若羽收起那些埋藏于心底的情绪,强迫自己随着他转移到另一个问题上。
离泓玩着她的手指,缓缓道:“他是我的第一个养父。”
养……”丁若羽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
幼体期间,前前后后,我被各方人士领养过十几次。”离泓笑了笑,看不出那笑里是否有辛酸和讽刺。
这还是来到彩华楼住在一处后,他第一回对她细说起自己的过去。
自他诞生以来,就成了各方人士争夺的筹码,而大多数人又因控制不了他的能力而放弃,继续高价拍卖。百年间辗转数度,最后被当成不祥之物丢入山林,才遇到仰空。
仰空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变成一个人也教他将来该怎样活下去……那几年,他像被突然点化,有了自主的意识,亦学会明辨是非,不再是一件价格高昂被上位者竞相哄抢的罕见工具。
他们为什么要将你抢走?”被物化成这样,俨然是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丁若羽听得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望着他已然看不出悲伤的双眸,握紧了他的手。
你可知天运阁?”离泓垂下眼睑,嘴边残留着一丝淡笑。
得到对方迟疑的应声后,他方接着道:“便是由月绪和十余名长老一同掌管的天界组织,司刑罚,善预测。”
被选入天运阁的要求非常高,不光要术法超绝,还需身兼一种与生俱来的异能。
而在魔界,虽无同类组织,却有着同样生来便身怀异能的人。
我的异能,是吞噬。”离泓松开一只手,将挡在眼前的发丝拨开,又接着道,“一开始只是吞一些低阶修士寥寥无几的念力,到最后,便可直接吞噬异能者的法力。”
且会将被吞噬之人的异能在体内保留住十分之一左右的程度……
简直是个人神共愤的怪物。丁若羽再望向他,明白那些人为何想将他占为己有收归己用了。
他们是杀不了我,否则早死了千百回。”
如他这等危险的存在,活在世上确实会给得不到的人带来深深的压力。况且,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多少清醒的神智,整个人混混沌沌,仅是一把没有自主权利又破坏性极强的刀。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那个人,似乎仍还活着。
躲开了天族的窥伺,却逃不掉魔族的掌控。
离泓将目光转向摇摇欲坠的烛焰,低声道:“这次是我连累你。”
什么连累。”丁若羽彻底打消掉心底的疑虑,笑了起来,“我们不是早就被捆绑在一块了?”
门上响起清脆的敲击声,楼雪的丫鬟在外唤道:“二位,该用晚膳了。”
走吧。”丁若羽跳起来,伸手向离泓,欲拉他一把。
不去,眼巴巴看着你们觥筹交错,我难受。”离泓背转过身,倒头就睡。
他体内的零件,尚未修复完全。
丁若羽轻轻叹了声,出去后替他合上门。
院子里挤满了姑娘。
除了彩华楼的歌姬舞伎,还有些她根本不认识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妩媚女子。
领头一人正扬声与采卉攀着交情,丁若羽借着院内彩灯和淡薄的月色伸长了脖子瞅去,居然是醉烟楼的鸨母锦娘。
她一身艳俗的紫红绸裙,缎面油光水滑,鬓边簪了枝硕大的红月季,甩着绿帕子,扭动着微微发福的妖娆身躯。
扑面而来的各色香粉混杂在一起,呛得丁若羽连打两个喷嚏。一众人中,独她师父一袭雪青色衣裙抱琴而立,显得那般超凡脱俗、清雅绝伦。
师父,出什么事了?醉烟楼的人怎会来我们楼子?”她为了扒开挤得严严实实的姑娘们,甚至使了身法,才堪堪挤到楼雪近前。
她们是来看望你红姐的,顺带请了名厨做了一桌酒,说什么之前赢了她不少银子有点过意不去。”楼雪说这话时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很显然段红烛拿去赌输的那些钱都是问她借的。
丁若羽尴尬地笑了笑,转眼间采卉已开始招呼他们去大堂内用膳。
这一晚彩华楼难得停业,闭了大门,将姑娘们都聚起来。厅堂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杯盏交错,乐师们忍不住上台献艺,将气氛活跃到了顶点。
过年都不见这么热闹过,没成想反倒因阿红的一场病……”楼雪转着酒杯感慨,见桌上摆满了玉盘珍馐,自家徒弟却吃得慢条斯理,欣慰道,“真不错,这才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真想留在这楼里,同师父一起过一辈子。”丁若羽放下木箸,若有所思道。
胡说!无论姜国还是东邺,你迟早要选一个去住的。”楼雪捏了捏她的脸颊,“再说,师父我也快要……”
她停了下来,脸上流露出娇羞之意。
这副娇滴滴的女儿情态,看得丁若羽呆了又呆,良久才恍然大悟道:“恭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