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月儿送回家,萧禄就不能再耽搁了。这会儿骑着马得跑得快些,才能赶得上跟人家说好的时间。
父亲托人给他谋了个差事,在皇陵工地上做些土石材料的登记。这差事没什么难度,就是要细心些,跟刑徒们打交道讲究些。
父亲说,刑徒们本来就野蛮,长期离家难免烦躁,好好说话别惹他们,一样可以把事情做好,别见着军士喝斥人你也跟着,那没什么意思。
这话,他深以为然,他的性子本来就闷,也不太喜欢说话,能把差使做好帮着父亲养家就好,他也不求别的。
从沛县过来,重新置一个家很费钱的,父亲收入不低,但他大了,自然想让家里过得好些。而且,小月儿过来了,咸阳城里别的女人有的,他也想让她拥有。
只是,住在这柴火巷,真不让人舒心,听说横桥以南的新居民区还好些,那里有不少来自关东六国的富户,大家都是外地人,都是从被征服国家迁调过来的,谁也不比谁优越,相处起来肯定会舒服些。
他要好好做事,努力攒钱,争取和父亲一起换个宅子住住。
………
一路奔跑,天将正午的时候,他才赶到皇陵工地。
上次见过的郝大哥人不知在哪儿,问问给郝大哥帮忙的城旦舂,那女人木楞楞地直摇头。这里的很多人都是这种表情,不知是被管怕了,还是做工做得人变傻了?
“有饭没,来一碗!”说好的,他的伙食和郝大哥一起吃,所以,他也就不等人招呼他了。
那城旦舂犹豫了一下,揭开锅给他盛了一碗麦饭。又从另一口小锅里盛了半碗白萝卜炖羊肉,看了看锅里剩下的,又从他的碗里往出匀了点,估计是怕剩下的不够郝大哥的份。
萧禄接过饭,蹲在地上就吃,这一上午的折腾,他真的饿了。那锅里的东西恐怕他全吃了才够呢!
看伙食,是今天没把他的量打出来,第一天嘛,总有意外的。他这样想。
吃完了,还不见郝大哥回来,他就有点坐不住了。他今天是来报到的,总不好在这里傻等着吧?
“我去看看!”他随便说了一声,也不等那城旦舂回应,就推开门出去了。
冬天了,地冻着,工役就少。往西走,可以看见石匠们正在叮叮当当地往石头上凿花。每个人都闷着头,就着正午的太阳,一下一下,单调而困乏。
看守的军士呟喝一下,那石匠就身子一紧,手下的活儿就做得更利索些。
再往西,看到绑架子的。木料有小月儿的腰那么粗,都是直溜溜加工过的好木头。他刚来,不明白这是用来做什么。但他也不打听,以后时间有的是呢,他今天要先找人。
呀,他看见郝大哥了,他正站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叉着腰跟人喊话。他决定凑过去听听,再瞅空子打个招呼。
迎面过来几个脸上刺了字的刑徒,样子凶巴巴的。他不由得闪避了一下,可是,又一想,以后,到处都是脸上刺字的人,哪里避得过来,还不如把他们当作街市上的行人,坦然以对好了。
他挺起胸,昂着头,正视前方,他现在是工地上的管事儿的,断断不能在刑徒面前失了风度。
忽然,后边一阵骚动,他猛得停住,觉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杀了他,别手软!”
“抢家伙!”
“哎呀,兄弟!”
“就是这个孙子!”
……
喊杀声闹成一片了。
萧禄本能地蹲下,抱住头。身边的脚步声已经很乱了,军士们的马蹄声也由远及近都向这边席卷而来。他死命地闭上眼睛,觉得那马蹄就要从他的头上踏过一样。
坏了,他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砸死他!砸死他!”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口音。
“那个别放过,抢他的马!”
“看你往哪躲!砸!”
“噗!”
“扑通!”
“咣当!”
“嗷呜!”
“往死里打,反正也是没命!”
“马,抢马!”
……
萧禄双膝发软,简单要“扑通”跪下。他的后背肯定溅上血了,但他现在真的不会躲,他的身子不会动弹了,脑子也一片空白。
“起来,这边!”一把大手拽住他的脖领子,死命地往起拖。
“别,别!”他闭着眼恐惧地尖叫。
“啪”!那人脆生生给了他一耳光,“起来,跟我走!”说完就抓住他头上的发髻,死命扯。
这下,他疼醒了,拽他的人是郝大哥。
“快点!离开这里!”
挣扎着往起站,也是被人拖着,一寸一寸地挪,他现在觉得腿就不是他的。
他想回头看看,来不及,也没胆量。身后,那些喊叫声、砍杀声还在呢!
“来了,快走!”
“操家伙!上马!”
“去他娘的,死去!”
“哎哟!”
“快走,快走!来不及了!”
……
终于,听得不那么真切了,萧禄才颤声问道:“郝、郝大哥,这是咋啦?”
“不知道,不知道,先躲远了!”郝大哥回头看了一下,样子也非常惊恐。
直到那些可怕的声音越来越远了,郝大哥才长长地嘘了一声。
萧禄觉得胳膊一松,这才意识到,刚才郝大哥是一直架着他,拖着他呢!
“你还行吗?”郝大哥完全放开他,让他自己站定了。
他惭愧地点点头,想笑一下。他想抬起手擦擦额角上的冷汗,却发现手是软的,抬都抬不起来,而身上,从上到下都黏糊糊、冷嗖嗖的,汗,把全身的衣服都打湿了。
“大哥,谢谢你呀!”
郝大哥却没搭理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直直地望着远方,良久,他才吐出口气,说:“跑了!没抓住!”
“大哥,什么跑了?”
“刑徒!杀完人跑了,大概有四、五个!”
“啊?杀人?”他惊叫了一下,现在才敢回身看。
但他真的看不清什么。杀人现场围了不少人,他只能从腿的缝隙里看到红的血和白的脑浆……
他“咕咚”一下就软倒了!
……
等他终于醒了,看见郝大哥一脸无奈地看着他。现在,他已经回到屋里了。
“你醒了?要喝口水不?……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怎地?郝大哥?”他急了,这可是他报到的第一天呢!
“工地上经常有打架的,严重的就是杀人。你一见血就晕倒,这怎么得了?还是让令尊再给你找个别的事情做做吧!”
萧禄腾地起来,“不,郝大哥,萧禄没那么怂,只是第一次见这场面,有点……有点不能适应!”
郝大哥摇摇头,说:“有的人,经历了,便不怕了,有的人,是怎么样都怕的。这种事,别撑着,听郝大哥一声劝,令尊现在能给你找到更好的缺,何必在这里担惊受怕呢?”
“不是,郝大哥,您听我说……”
正说着,门开了,有人推门进来,带进来一阵寒风。
郝大哥忙撇下他起身招呼。
“金老弟,今天可忙坏了吧?快进来烤烤火!”
那姓金的大喇喇地踱进来,随便撇了一下萧禄,问:“新来的?”
萧禄忙起身见礼,说:“在下萧禄,给郝大哥打下手的!”
那人点点头,不再理会,转身找了个树墩儿,坐下来烤火。
郝大哥问:“到底跑了几个?”
姓金的伸出一个巴掌,说:“五个作乱,打死一个,跑了四个!”
郝大哥吸了口凉气,说:“只怕这是近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吧!”
姓金的点点头,说:“是呀,他们死了一个,我们的人死了两个,伤了一个,是胳膊断了,这里……”
郝大哥吃惊地看着他比划。
“咳,在我老金看来,这事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死伤的人数,而在于让刑徒们看到,只要豁出去,是可以找到另一条路的……。以后,只怕我们的差使就更难办喽!”
郝大哥点点头,样子有些沉重。
萧禄试探着插话:“金大哥,是他们不服管才引起来的吗?”
姓金的不耐地看了这个嫩瓜一眼,说:“谁愿意让人管,你愿意吗?”
一句话说得萧禄接不上了。
郝大哥忙插话,说:“我听几个人说,他们前几日就是起过摩擦的,只不过,那时把事儿按下来了,没想到今天又起来了,还是以这种形式!”
姓金的摇着头,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要说嘛,人活着,嘴上的便宜也别占,你看,那死了的军士,你是故秦民,还占着管人的优势,就别说那些刺激人的话,结果,人家当时没发作,郁积在心里了,搞了半天占便宜的反而把命都赔掉了!”
郝大哥嘘了口气,看来对姓金的的话非常赞同。
姓金的又说:“有些人一看就惹不起,就千万别惹他,你说那英布,就那面目,天生就长着反骨,那是个杀念起来不管不顾的主儿,你招惹他有好处吗?眼前就让你吃亏,甭说以后,他连以后都不会给你!”
“是英布啊?哦,那家伙!”郝大哥先是吃惊地问了句,然后又了然地点点头。
“嗯,他带的头!他杀的人!你看他平时和什么人说话呀,蔫不出溜的那些人他理都不理你,他来往的都是敢下手杀人的狠茬硬货,这种人,你招他干嘛?”
郝大哥又是赞同地点点头。
两个在谈论着英布的种种德行,萧禄这时候真有点犹豫了。他在想,要不要让父亲再帮他找个别的差事。在这里,他可以做到不招人,问题是,这工地上的狠茬儿太多了,而他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