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浮渊位于天界之北,隐于一片雾泽之后,前面是一层竹林,后面是一片花海,其余便是大片大片的水泽。这里曾经是个修行的好地方,现在则是个不错的避世之地。
这一个千年里,我呆在浔浮渊,再未离开一步,外面的世界如何,我无心过问,碧落也不敢在我面前提及什么。平静如水的日子,我放逐自己的意愿,却囚禁着自己的心。
很久没有见到过阡陌仙君,浔浮渊层层的结界,他的蓝叶鸟飞不进来,消息自然被挡在外面。在我把自己关起来的头一百年了,几乎每天都能听见法术催动结界的声音,或急或缓,只是每动一次,我都会加固一层,直到那些想要进来的人彻底放弃。法术比我高的上仙不是没有,可是依然没有人破开结界,因为我使用的是归一诀,结界与我的心脉相连,结界破,我不死也会重伤。他们不舍得伤我,这才是我求得清净的筹码,也是他们放弃的无可奈何。
我在浔浮渊里看着音映镜,镜中看不到阡陌和墨浅的身影。我释然一笑,还是他们最了解我,知道我的决绝从来不容撼动,所以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做这些无用功。
外面的阳光很好,我飞身坐到花藤架起的秋千上,凤舞随风荡漾,我的心也跟着漾起波澜。我集中精力念出解除结界的术法,不出一刻,便觉得天地清明了许多,空气也放空了。浔浮渊后面是一片花海,是大片大片的月丝花,一种只在月色下开到荼靡的花,有着独特的香味,摄魂夺魄一般,将这整个雾泽笼在独特的香气里。结界一破,这些花香开始寻觅足够充裕的空间,四下飘散,风起云涌一般。
我想,如果他再不来,这浔浮渊就不会清净了。
只是一千年了,不知道他会是如何模样,是否还是和初时一样,英俊好看的面庞,挺拔骄傲的鼻梁,如深潭般幽深的星眸……那是我记忆深处就要忘记的他的模样,我曾那么爱他,在意他,几乎把自己最美好的一切双手捧到了他的面前,言笑晏晏,可是却换回了崖顶他淡漠疏离,冷冽的一句“一千年后,我们再见,到那时我们的爱恨,至死方休!”后崖崖顶凄凄冷风,我还未确认那一刻的真实,眼角的泪水就风干了,接着我的心冻成了冰。
自此的岁月里,我的梦里尽是他遥遥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决绝的话语声里。
一千年,我熬了过来。
一千年,我等着,等着你回来,把我自觉欠下你的统统还给你,从此我们两清。
我静静闭上眼睛,感觉风,感觉阳光,感觉久违的心之自由。秋千在半空中荡起,落下,又荡起……
身后的瀑布从山上飞流直下,冲向深潭,溅起一片水花。
这秋千架是他帮我搭起来的,周身缠着一圈圈的夕颜花。我喜欢花卉,却唯独对这种花不甚喜欢,那或淡蓝或妖红的薄薄一层,总是让我觉得飘渺易碎,仿佛瞬间就要消失了,可是却只能看着,奈何不得。
可是他喜欢,而且他似乎只喜欢这一种花,即便是我自己培育出的月丝花,他也没有太多热爱在里面。
我曾问他:“为什么你喜欢这种花?”
那时他道:“它虽然花期很短,可是却晓得花开时就要珍惜朝阳雨露,花谢时也安然于宿命的安排,不惊不喜。”那时,我只知道,我如果喜欢,就一定紧紧抓牢,即便是五雷在顶,天火于身,我也绝不放手,宿命这种东西根本不是拿来遵从的,我更喜欢抗争。
我表示抗议:“那么短的时间能抓住什么,又能拿来如何珍惜?宿命如何,它便如何吗?我就不信这宿命!”
说完这些话多久呢,我才明白,宿命犹如牢笼,一旦踏进去,就会被困死,所谓抗争,尽是徒劳,纠缠的越久越像是一场笑话。
我抬手摘下一朵蓝色的夕颜花,端在眼前。我不喜欢枯败的东西,所以我早就在它们身上施了法术,不凋不谢,这样瞧过去那蓝蓝的色泽看起来竟有些虚假,虽然开了两千年了,可早就没了那时的新鲜。
我改了它的宿命,却不知它是否依旧不惊不喜,也不知它是否依旧安然。
“主上。”身后响起女子熟悉的声音。
“如何?”我将秋千荡得高些,一个飞身便立到了瀑布之上的一方石地上,垂首问。
结界破时,我便遣她去浔浮渊的雾泽入口处守着,只要见到他的影子即刻来报。
“蓝叶鸟。”她言简意赅,说时把手中的一团湛蓝递向我。
蓝叶鸟?我不过是刚刚破除结界,阡陌的蓝叶鸟就进来了。他向来不是如此性急的上仙。
我轻拂衣袖,蓝叶鸟便飞落在我的掌中。这小家伙还是这么灵巧可爱,小脑袋探来探去,觅食一般,还不时啾啾叫着,甚至会肆无忌惮啄我的手指。看来阡陌还真是宠着它,越发任性妄为了。
我取下它腿上绑缚的一个纸条,阡陌遒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欲见云行,速来四幻境。我唇角原本浮现的一丝笑意以及心上的那一点疑惑,在看到云行这个名字的时候,瞬间僵住。云行,在四幻境?不是约好相见于浔浮渊的吗?
以我对初云行的了解,他不会这么多此一举,也许他恨不能一千年前就立刻将我手刃,如今终于到了践约之时,又怎会如此拖沓?
再者,阡陌一向对儿女情长的牵绊很少过问,他也知道我对于初云行这场相约到底是多重视,定然不会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冒然插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平生一个大大的问号。
难道他出事了?
这样一想,我内心的风平浪静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瞬时一片波涛汹涌。我从瀑布之上飞身下来,定在崖石一旁,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我一个晃身,整个身体倒向石壁,碧落忙过来扶我,却被我猛地甩袖,硬是将她推开丈远的距离。我死死握住自己不住颤抖的双臂,许久,抬头看着空中的飞鸟,竟不自觉地笑起来,瑶思璇,承认吧,即便是一千年的时间过去了,你依然无法将他忘记!
清水山四幻境。
守门的童子见我驾临,正要通报,却已来不及,我早已失控的冲了进去。阡陌站在堂前,背手而立,见我火急火燎的样子,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瞧你现在的样子,千年的时间,怎么还是不知收敛?”他责备的语气里,全是疼爱的意味。
“长兄,他呢?”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急切的问道。我能隐隐猜到,阡陌所谓的“速来”肯定不是想找我聚聚,如果不是云行有事,他早就去浔浮渊找我训话了。
阡陌抓住我颤抖的双肩,沉声道:“在冰室。”尔后,深深看了我一眼,又道:“墨浅也在那里。”他说得很轻很淡,我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是听到墨浅的名字,沉着的心这才稍微松了松,墨浅在啊,那就好了,他可是天界的药仙,没有什么伤是他看不好的。
云行……应该不会有事的。
等到我放下心来,方觉得自己身子发软,有些站不稳,阡陌伸手将我扶住。
他没事了,对,他不能有事,他要是有事,这一个千年的等待该如何收场,我这一千年里的伤痛和煎熬又该如何收场?别人说我是天界高傲的女战神,众神也很给脸面地唤我一声瑶姬,我是那样高高在上,那样备受敬仰,却为什么偏偏觉得自己如此卑微?他要杀了我,他为了别的女人要杀了我,为什么在这个本该恨不得他立马死掉的关头,却要担心他的死活?心中压抑许久的情愫迅然决堤,心上好似被狠狠敲了几锤,碎了。
我抬眼望着阡陌,觉得眼前一阵模糊,眼泪不听使唤地落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阡陌心疼的把我搂进怀里,不停的拍打我的背,像是哄一个受伤的孩子。
我越哭越凶,泪水湿了他的肩上衣衫。
“思璇,长兄知道,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头,不过,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吗,真的吗?
“那他会回来我身边吗?”我抽噎问道。
“会。”
“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爱我吗?”
“他会比以前更爱你。”
“他会不会还是我每天睁开眼就可以见到的第一个人?”
“嗯。”他回道。
他揉揉我的发,胸腔颤了颤,似是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收了回去。他就那样任由我依着靠着,温暖宽厚的臂膀,已经不是第一次收纳我的心伤。
许久,我才消停下来,双眼已经哭的血红。
我把头从他坚实的胸膛里抬起来,视线恰好对上站在阡陌身后满面倦容的墨浅。他还是那么好看,即便是有些苍白,可是仍然瑕不掩瑜,绝色的男子望着我,眉眼渐弯,给我一个暖暖的微笑。
“墨浅……”我从阡陌的怀里挣脱,跑向他,扑进他的怀里。“墨浅,墨浅,墨浅……”我一遍一遍的叫着,想要把这些年欠下的全一次补回来。可是他一声都没有回我,只是伸手把我搂得更紧,有一瞬,我感觉他好像要把我溶进他的身体里。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说道:“墨浅,你抱我太紧了。”
他闻言,松手,脸上有些尴尬地看着我,说:“抱歉,太久没见到你了,太……”
我没等他说完,立马揪住他雪白到未染一尘的衣衫,“墨浅,云行怎么样了?”
闻言,他嘴角的笑意僵住了,那眸中的神色也一点点暗沉,没有回话。
我的心猛地揪紧,却仍是存着侥幸,也许他没有听清楚我在问什么,于是我莞尔一笑,又轻声问道:“墨浅,云行他怎么样了?”我拉过他的手,有些撒娇地摇着,像是一个讨糖吃的孩童。
墨浅脸上的笑终于消失,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纵使我再笨拙也能读出那里面深深的怜惜与同情。
我抓着他的手像是忽然失了力道,一点点垂落。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可能,墨浅这么厉害的医术,怎么可能……
我听见自己的脑袋轰隆一声想,整个世界都被我隔绝了,只有那响声惊得我摇摇晃晃,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隐隐觉得有谁在摇晃着我的身体,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思璇,思璇,听兄长说……”
我愣怔着看向他,趔趄地后退几步,对他凄然一笑,摇了摇头。
阡陌近前一步,想要拉住我,却被我狠狠推开,我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连你们都想要骗我,对不对?你们都骗我!一个初云行还不够吗,他折磨我还不够吗,为什么连你们也要对我这么残忍?为什么?”我声嘶力竭地嘶吼,收起的泪水又一次肆虐。
“思璇……”墨浅有些不忍,上前抓住我胡乱挥动的手臂,试图让我安静下来。
“墨浅,你告诉我,云行没事,他没事,求你了,告诉我……”我觉得无助,似乎他说的话可以将我拯救。我死死抓着他的双臂,却还是感觉到心底有什么东西开始蔓延,深入骨髓,像毒药一样,刺痛我的四肢百骸。
他没有说话,一直没有说话,我近乎哀求,可是他依然什么都不说,这一刻,我多想听他说一句“是的,他没事。”哪怕只是一句谎言呢,哪怕他真的骗我呢?可是他只言片语都没有,只是心疼地看着我,想要抱住我,极尽所能地安慰我。
可是,他无法拯救我。
我缓缓松开他的手臂,绝望的一点一点矮下去,犹如一摊扶不起的烂泥。
“思璇,思璇……”阡陌和墨浅一声一声的唤着我的名字,可是我只觉得那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越来越模糊。
我任由自己沦陷。
直到,一记耳光重重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痛。
阡陌有些愤恨地看着我。“够了。瑶思璇,清醒些。”他厉声说道,那语气里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恼。
我茫然地立在那里,看着阡陌,不哭不闹,只是定定站着。
阡陌沉着脸,皱着眉,看着我,然后轻轻叹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我依旧动也不动地杵在那里,脸上阵阵刺痛。
许久,墨浅走到我身边,摸着我挨打的半边脸,柔声问我:“疼吗?带你上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