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的王府是御赐,总出入门在东院落。舒殢殩獍夏天里流火天气让宁王闷燥,他从轿子里下来,见到小厮们收入轿子慢一些,回身就是一脚,骂道:“都不省心。”
他身材修长,有一副酷似母亲肖妃的好容貌。只有眸子里不时搅起的阴沉,才有几分似当今。骂过打过后,负手往里面来。行到绿柳萌萌的路口上,他踌躇不前。
刚从朝中来,汗湿衣裳。本该先去宁王妃处看看,换个衣服,再探视她近日身子不爽。可想一想,刚才朝堂上话句句跳在他眉尖,哪里有闲功夫去后堂休闲。
步子还是往书房里去了。
书房取名“明道”,东西间一带十几间房子。中间歪脖子树,还有一道流水砌成蝙蝠的小池子,池身刻几个字,是宁王亲笔:“邀福。”
几个垂手小子在院子里收拾假山,见王爷回来,垂手侍立到他过去。房中清一色上好紫檀木家什,散发着独特香味儿。
书案上头是一个横幅,上面写着:“慎思慎行。”这是御笔。宁王满面怒火对御笔看一眼,忽然抓起书案上一个白玉镇纸,“砰”地一声摔在地上,落个粉碎。
贴身侍候的小厮不敢进来,又不能不进,寻了一碗茶送去,又被宁王摔在地上。他余怒未息寻椅子坐下,半晌怒色转为懒洋洋,手指不耐烦扶上雕刻龙纹翘头案:“取那信来我再看。”
知道他心思的小厮有年送上一卷羊皮纸,宁王打开再不是上次看到的不悦,而是冷笑。
这信是拓跋师所写:“今避入沙漠,惟恨汉人狡诈,秦王殿下,宁王殿下,皆敢说不敢当的人。”
宁王冷笑不止,敢说不敢当!这是什么话!小厮在旁边等他吩咐,宁王淡淡道:“请那几个人来。”
他不说是谁,有年也十分清楚,答应着出来指派人,手指一个瘦些的小厮:“去方大人家里请,”再看第二个垂头的人:“虞临栖大人说染伤风,现王爷传,请去。”一气吩咐好几个,看着他们出去,有年自己往西间时来,这里有十几个先生在说话。
“颜先生,王先生,顾先生,王爷回来了。”有年对其中几个人点头,先站起来一个瘦削有须的人,再就是一个微胖,一个看着孔武有力,却也是个念书先生。三个人随有年先过来,见宁王微垂双目养神,带着三分冷淡,其实表示他心情不佳。
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坐吧。”先生们就坐,素来是知道的人,要说机密事不会只有自己,他们只等着。
先来的是方大人,他是门下省左散骑常侍,是属于协管朝廷政令和上行文的审核地方。与当今离得近,方大人走起路来都与别人不同。
文人至多是方步,方大人却是更为稳重。左一步,右一步,停一停,再左一步。宁王性子焦躁的时候他也如此,别人更只能等待。
方大人就坐过,长长的出一口气:“今天热。”外面蝉声不断,近似于寂静。古诗有蝉鸣林愈静,就是这个意思。
先生们对他颔首,却不说话。方大人和宁王都下朝,知道宁王不喜欢,只一笑取过冰湃的凉茶,长长喝了一口。
虞临栖最后一个到,他来的时候房里已经在说话。隔着竹帘子来这么一个包着头的人,宁王没想到是他,见竹帘子挑起才想到,呵呵一笑:“临栖,你这是何意?”
玉树临风的虞大人,从来倜傥风流。此时看他,一件宽宽松松的长袍,却说不上飘逸。头上包着一块布,只露出两只眼睛。
随着王爷问,众人都笑,虞大人取下包头的布,鼻头红肿眼睛也泛水气,宁王吃一惊:“你竟病得如此?”他疑心去了一大半,大方地说出来:“我还以为你不敢见郭朴。”
宁王殿下的身边,多是虞大人的位置。今天虞临栖坐得最下首,说话瓮声瓮气:“不要过给王爷。”再苦笑道:“我为何不敢见他?”
“你们在军中怎么回事儿,到现在你也不说。”宁王调侃着,疑心还在一小半儿:“一定有过节?”
两个人说出去打猎,虞临栖鼻青脸肿,郭朴无事人一个,此后虞临栖回到京中,再也不去军中。宁王殿下要是不疑心,他不是成了傻子。
虞临栖无精打采:“奉王爷命,才和他好。这个人不识趣儿,我想着法子远他才是。”宁王一乐:“说起来,这倒是我的错。”再打趣道:“你伤风,不是我的错吧?”
“王爷取笑了,前天和人外面喝酒,那酒楼上迎风,多吹了一会子,回来就成这样。”虞临栖半睁半闭着眼睛,怎么看都是病容,不真不假地恭敬问道:“回王爷,他到京里,还和他好不好?”
方大人给了虞临栖一句:“你和哪一个好,与王爷何干。”虞临栖装出来干瞪眼闭上嘴,宁王看着乐,笑道:“我心里闷气,被你们破掉。”
把手中信展一展,宁王面容凝重:“夷人从来无信义,他又问秦王又问我,秦王让他和,他要战,求我帮忙,我帮了忙,他不领我的情意。这不,此后秦王战,他要我为他劝和。既然要和,就该屡屡退后,他偏又挑衅,这下子好,廖易直把他赶到沙漠里去了,他倒来信责怪我!”
把信轻轻放落,宁王已经不再生气,微笑道:“岂有此理!”
“王爷,卷土重来,不过弹指间。给拓跋师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责怪王爷。”颜先生颜师道说道:“夷人多主蛮横难驯服,他只想夺回族长之位,现在不敌我师,能不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宁王得到一个台阶下,他笑容满面:“我本该不理会他,只是可惜了他的功夫。要依着我的心思,一统关外,还要看他。”
眼皮子转对虞临栖瞄瞄,虞临栖欠身子:“王爷从来感化于人,关外数千年争斗,汉明妃昭君出塞,才得数十年安宁。女人和亲尚能作到,何况男人?”
宁王又得到第二个台阶下,他笑呵呵:“我不才,想边关动武不是常事,这安宁二字,还是要有点子手腕。唉,”再叹道:“事不遂我愿,我几次致信廖帅,请他少动干戈,不想他胜了,这个大胜,有点儿门道吧?”
书房里人一起拱手:“请王爷详查!”宁王轻描淡写摇一摇手:“详查倒也不必,不过军功从来宽厚,回京的这些人是不是经得起敲打,”他先吐出来的一个名字,就是:“忠武将军郭朴,商贾出身,他,是个人才否?”
方大人在中书省里呆得久,最后揣摩字眼,起身一礼道:“王爷此言大合我心,辽东孙氏,本草莽出身。先皇有仁慈心,为安定一方百姓,赐孙氏辽东王。后招婿尚子陵,继为辽东王。今辽东大乱,依我来看,与孙氏轻易得王,不善珍惜不无关系。”
“大人,那依你之见呢?”宁王淡淡地问,方大人道:“王爷可对皇上进言,新入京武官,查看三年再作定论。”
颜师道微笑:“方大人,查看三年,只怕他们又升了一级,如此查看下去,王爷要失人心。”方大人涨红面庞,因颜师道是宁王看重谋士,他无话可说。
坐下来还有尴尬,宁王为他解了围,打个哈哈道:“有些人,是要多看看的。这郭朴是廖帅弟子,我就糊涂,京里这么好人不收,偏偏收一个商贾出身的人,廖帅是我长辈,我不好非议,兴许这郭朴有搬山窃地之能也未可知。”
大家说了几个人名,最后宁王来问虞临栖:“这几个人,你看如何?”虞临栖一直抱着热茶寻思,起身道:“京中规矩与别处不同,或慎思,或慎行,王爷可细看之。”
宁王和他交换一个眼色,笑容浅浅:“临栖最知我心,此事就交于临栖去办吧。”他有心再问虞临栖和郭朴之间,见虞临栖一脸实在不能支撑,无奈放他去了。
隔日,御史们上书:“军功过厚,非为仁政……。”皇上发到兵部里去,让兵部的人自己去商讨。
郭朴在兵部里见到兵部侍郎曾大人,曾大人侃侃道:“此次报军功,五品以上的将军有两百人。御史们上书,也是理当。把你牵扯进去,你且静候!”
走出兵部门,郭朴纳闷,总觉得自己不是被牵扯进去,倒像是一定要扯进去的。廖帅就在京中,要有不妥,他肯定要找自己。既然廖帅不发话,郭朴不好为军功去找他。反正宅子也赏了,实缺虚缺这种事,郭朴觉得自己等得起。
他等得起,别人就等不起。杨英等几个人在他家中候着,几个粗鲁汉子还能说些什么,破口大骂不止,再拿送上来的瓜果爽口。
“一定是死鱼搞的鬼?”杨英拿着一块西瓜还不安分,西瓜汁溅在他脸上,看上去有点儿滑稽。
郭朴板起脸:“好好吃你的,少提他!”杨英的话出来,几乎无人能拦住,他大口一张,咬下一大块西瓜,再对别人道:“吃,你们吃,要说我们不能就职,全和郭大少有关。”
“我不也一样,”郭朴笑:“怎么找上的我?”杨英三口两口一块西瓜吃完,抹抹嘴道:“你得罪了死鱼,死鱼和你过不去,不让你升官,我们都跟着你一处倒霉。”嘿嘿自己笑几下,很得意自己的这话。
大家吃吃的笑,这事与何文忠无关,他也慎重地道:“不可不防!”郭朴回答他:“此事不足以找大帅,又没有说不给升官,只是官印不到手,暂缓。”
有性子急的,新升从五品下的将军庞申赐和杨英一样急躁:“暂缓上几年,我们还等于是个校尉!”
“你不要急,缺钱用我这里取。”郭朴陡然一惊,忽然警惕心上来。这事出来的蹊跷,有人就盼着这一伙子人犯急犯躁。
才从兵部里出来,郭朴也是鼻子里快喷火。听过众人七嘴八舌,他冷静下来。和何文忠交换一个眼色,两个人知道对方猜的,和自己一样。
何文忠劝劝杨英:“你闭上嘴。”杨英闷头吃瓜果。庞申赐是滕思明的手下,滕思明不在,他尽情又说两句:“拿命换回来的军功,居然到京里不给升。”他面上涨得通红如火:“中秋节进宫,我可穿什么官服!”
“校尉你还想进宫?”杨英取笑他,庞申赐不再说话,但是气得呼呼的,冰湃的果子也降不下他的火气。
送走他们,郭朴边走边想往内宅里来,在二门上就听到女儿们欢笑。天气热得日头似当头浇下,二妹穿一件细花衫子,绡纱裙子,一头一脸是汗水过来,大声问:“我的刀,我的剑,我的马,我的小子?”
“你几时会玩,几时才给你。”郭朴双手抱起女儿,二妹在他怀里拧了一下:“热,”挣扎着要下来。被郭朴说了两句:“你的小子?是给你几个丫头还差不多。父亲抱一抱就热,怎么不老实坐着去凉快。”
门上是燕子双飞的竹帘,念姐儿隔帘见到,乐陶陶出来廊下接他,也是一通要求说出来:“要见客呢,母亲说给我做粉色的衣服,可我要青色的衣服,”
郭朴放下二妹,一手扯着一个边走边训:“你要这个,你又要那个,都老实坐着,要什么母亲会给。”
“母亲不给,”两个女儿异口同声说出来,凤鸾对着一堆尺头笑:“念姐儿要房里添个沙盘,二妹要房里多个箭跺子,这能给吗?”
郭朴绷紧面庞,先看大女儿,念姐儿笑嘻嘻:“给我沙盘,我可以对人说来的路上经过哪里,”再机灵地道:“父亲书房里就有沙盘不是。”
二妹高声大气:“我房里安箭跺子,我在床上也可以学射箭。”郭朴和凤鸾对着笑:“两个讨债鬼。”
凤鸾扯住郭朴:“来来,帮我看衣料。”拿起来一块三晕色的细衣料问:“我穿这个怎么样?”正说着话,外面有人来回:“几位夫人们来了。”说出来,是郭朴进京这几天走动的人家,以前同在一处军中,大家都要到京里,早就约好互相来往。
郭朴带着女儿们转过屏风,留着凤鸾和她们说话。念姐儿扯着郭朴往左:“看我房里摆设,还少好些东西。”二妹扯着郭朴往右:“父亲打开兵器匣子,我再看一眼。”
风吹动帘栊,香风过来。丫头们道:“请进。”好似一条长街打开,女人嘻嘻哈哈声音排山倒海般来到。
念姐儿留神听,二妹也一时被吸引住,郭朴只得停下,耳朵不是有意,也听得到话。
“说荷花节是吧?你在看衣料,我们来寻你,正是说衣料的事。”说话的是庞申赐夫人,她娘家是生意人家,和凤鸾油然亲近的多。她年青还不到二十岁,生得圆润。当下讨教凤鸾:“这料子太素了吧?依我说,做件盘金织锦的衣服,再带上几件新样子首饰,咱们初到京里恐人笑话,可不能露出外省的怯来。”
凤鸾莞尔:“我正这么想,只是怕过于热闹,又有人说我们不懂。”再看何文忠夫人:“何夫人指点我们。”何文忠夫人笑:“我有个族妹嫁在方家,丈夫在国子学里闲差无钱,不过大伯子却是门下省里的左散骑常侍,官儿不小呢,等我明天问她,看我们穿什么最好。”
“反正一团热闹,不是坏事。”庞夫人接上一句,大家笑谈衣料足有半天。
晚上凤鸾给郭朴看:“给念姐儿滚雪细纱的裙子,再做一件海棠锦衣;给二妹白梅软缎裙,再做一件红细广陵上衣。”郭朴微笑:“你呢?”凤鸾拧一拧身子,郭朴握住她的手:“凤鸾要打扮得更好,不要让人说我亏待。”
凤鸾来了精神,难为情的道:“庞夫人说做盘金裙子,我有夹衣冬衣,这夏天的要做,只是觉得太费。”郭朴含笑喊来丫头:“去铺子上对郑管家说,盘金的衣料,多送几块来。”丫头答应着去了,郭朴道:“你当家主母,到哪一天把自己打扮成花子,我才和你算账!”
竹帘子轻动,念姐儿小脑袋探进来,小声地喊:“父亲,父亲,”凤鸾笑推郭朴:“去吧,孩子们到这么恋着你。”郭朴就势在她手上拧一下,这才和女儿出去。
月色浮动在水中,亭子上摆上饭,一家人亲亲热热吃过,念姐儿恋新房,去自己房里睡。二妹被哄着走开,郭朴带着凤鸾睡下,听凤鸾说了半天新衣服新首饰,最后提到郑克家。
凤鸾小有得色:“他躲不过去,明儿我上铺子里去见他。”郭朴一笑,故意道:“你少打他几板子,还指着他做事。”
“怎么会打他?我看过历年的帐本子,数他最能干。我呀,好好的夸夸他去。”凤鸾歪着脑袋笑,郭朴拍拍她,夸道:“好。”
过了几天,滕为洵从外面回来,进家门第一件事,就喊人:“快去郭家请郭将军来见我。”滕夫人屏风走转出,愣了一下道:“我和老爷想到一处去了,郭家弟妹来拜我,送了许多东西,我想着回想她,正在定日子。还有二弟和谢家的亲事,成亲那天东西又送来,老爷来看看?”
“我哪有心情看这些,我和郭将军说别的事,你是长嫂你当家,快进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滕为洵很不高兴,滕夫人不解他的意思,自己进去,又回身问:“一会儿郭将军来,我可见不见?”
滕为洵摆摆手,滕夫人这才进去。郭朴来得很快,找他的人说:“急事情!”他这几天心里总为官职的事不定,以为还是说官职,急急忙忙来滕家。
“厚朴,你坐,”滕为洵再使眼色给人:“都下去。”茶也没上,滕为洵也顾不得,见人都走开,急切地道:“我才从孙将军处来,知道杨英在做什么?”
他急眉急眼,郭朴跟着急:“怎么?”滕为洵面色都变了:“他吃多了酒,在酒楼上大骂不止,把你也扯出来。”郭朴脑袋“嗡”地一下,为杨英担心,起身就走:“他不是有意的,我去找他,让他别这样!”滕为洵按住他:“等我说完!”
郭朴身子挣几挣,才冷静下来。滕为洵压压自己的急烦,缓缓道:“这是我疏忽,前几天忙二弟亲事,二弟不在京里,我事事要上心。我以为你谨慎,就把别人都忘了。”
“他说出来我没什么,我只担心他。”郭朴恳切地道:“这个人从来直性子。”滕为洵道:“他说你和虞临栖的事,你知道虞临栖这个人,听到一定不会罢休。我特地喊你来交待,你们初进京,不要太招摇。你家里有钱,处处不要太显摆。妻子女儿出门,穿几件素淡衣服吧。”
郭朴瞠目结舌:“这和她们穿什么衣服有什么?”他闷头生气。滕为洵劝道:“这京里繁华热闹,不是遍地是钱。王侯贵族们衣锦绣,朱门有酒肉。穷官儿还是多,多招人眼热,难免生事。”
“我……记下了。”郭朴知道滕为洵说的是实情,虽然生气,也有感激。滕为洵再道:“你家里有钱,只在家里使吧。手脚撒漫是好事,在外面要收着一点儿。”郭朴啼笑皆非:“兄长,这怎么花钱也快成件事情。”
滕为洵很是理解,但是道:“在御史们眼睛底下,你小心着点儿好。”郭朴猛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御史们既然眼睛尖,怎么卢家招的女婿是停妻再娶,倒不过问?”这是凤鸾拜托郭朴,因为和卢家有关,郭朴放在心上。
“我正要说卢家,你要借个法子和卢家走动才好。”滕为洵话才出口,郭朴就一脸难看。把滕为洵逗笑:“你又不是孩子,和你说正经的,别摆脸色给我看。你不愿意见,让你妻子去走动。”
郭朴脸色依就难看,断然拒绝:“不行,我妻子小呢,”这话说了足几年,此时再出口,他自己一乐,再道:“凤鸾初从外省来,京里的规矩都不懂,见她们能说什么?”
滕为洵微笑:“女眷们摆个盘子吃个茶,这有什么,不会说话还不会吃。我是为你好,还有虞临栖,你别挂脸色,亏你四品将军,越发像孩子!”他缓一缓声气,对郭朴道:“宁王殿下,你是知道的。卢家就等于是他的一张嘴。你们官不就缺的事,就是卢御史起的头。我让你和他们家走动一下,哪怕会一面也行。还有虞大人,亏你好意思,以前那么好,现在见面打算互不理睬?”
郭朴梗着脖子:“他撵走我妻子,”滕为洵道:“姓邱的已经在狱里,你还不解气,你的仇人,能有几个?”郭朴暗暗心惊,这话合了廖易直对他说过的话,你的仇人可以定下来。郭朴陪笑:“兄长说得是,我也想和他重归旧好,只是不能。”
“你少拿话糊弄我,”滕为洵一听就是假话,说得口干去取茶,才见到郭朴没有。他呵呵失笑,唤人送茶上来,又命:“送果子,”和郭朴慢慢攀谈起来。
关于虞临栖,滕为洵是这样说的:“有杨英这样说话,你要小心了,他是无心的人尚这样说,要遇上有心人呢。”他说着笑:“你说卢家的那个女婿,我接到你的信以后多看几眼,果然不中用。他成亲以前不是官,成亲后是在宁王殿下行走,据他自己和别人说,是休妻再娶,你说他停妻再娶,得有证据。找个女子出来说没休,这事儿不能算吧?”
郭朴竭力想像一下侯秀才的新女婿样子,说了一句大实话:“这秀才妻和我妻相好,我妻子心思软,光为她就哭了好几场。要依我说,卢家有这样的女婿,我真喜欢。”两个人呵呵笑几声,再想侯秀才,更要笑出来。
“你要小心,我多方打听,不知道侯秀才对宁王进的什么话。”滕为洵淡淡道:“殿下应该看不上这样人,既然看上,总有道理。”他把几件事情放一处说:“虞大人,卢家,还有侯秀才,都和你以前认识,甚至是交好,你要小心。”
一个丫头走过来,小心回话:“夫人听说郭将军来了,问老爷要不要见?”郭朴站起来道:“不敢,理当拜见嫂夫人。”滕为洵斜眼他,对丫头道:“见他?上次来不是见过?”丫头笑着去了,不多时滕夫人出来见郭朴,把滕思明定亲的事再说一家:“弟妹生得好,和郭家弟妹一样,生得好。”
郭朴笑着离去,在路上想这事,不由佩服滕为洵想得对。回去到书房里,取过纸笺写上“宁王”,再写上“卢家”,最后落笔很难,迟迟才写上“临栖”,写上以后惊奇,自己竟然不写虞字,和以前一样,只称呼他临栖。
孩子们笑声传来,郭朴露出笑容。他和凤鸾都年青,前两个不是女孩子,郭朴一点儿不担心。往门上看,却见两个风车出现在窗外,二妹吃力扒着窗户笑:“父亲,抱我。”在她下面是念姐儿捧高妹妹,还有两个跟二妹的孩子,不然弄不动她。
郭朴一手拎起二妹,一手拎起念姐儿,两个小丫头一哄而散。两位姑娘从窗户到父亲怀里,外面才回来,手上又是汗又有灰,抹在郭朴面上。郭朴只觉得小手儿沙沙的,又粘乎,先亲一下二妹,再去亲念姐儿的时候,自己省悟地笑,原来也先疼小的。
见念姐儿毫不在意,郭朴放她们下来:“母亲呢?”念姐儿小手扯住他左边衣角,二妹小手扯住他右边衣角,往书案后去:“母亲管家,打发我们找父亲。”
凤鸾在前面见郑克家,是笑容可掬:“公子说你不是家仆,有劳你辛苦这些年。”郑克家必恭必敬:“不敢。”他对少夫人的好奇心今天得到满足。
公子对少夫人沉住三年的气,郑克家原以为必是天仙绝色,又怕凤鸾是个妇人,对自己存在心里有教训的心。
见她和气异常,郑克家先取中她这一点儿,再打量她生得眉目楚楚,不说绝色却很动人。凤鸾虚心请教郑克家:“京里的铺子你最懂,我虽然来到京里,凡事还请多多指点。”
“少夫人太客气,指点说不上,克家拿俸禄,理当尽心办事。”郑克家依礼说过,凤鸾若有所思道:“是啊,理当尽心办事?”她展颜一笑:“难怪公子喜欢你,”下面一句,拿着钱不尽心办事的人不少。
郑克家看人何等清楚,见少夫人眉头一挑,就知道意思:“少夫人不必担心,咱们有宁王殿下入的份子,何愁没有生意?”
“啊?”凤鸾微张了张嘴,在她来京前,觉得最难的就是宁王府中有人入份子。郭夫人让她好好写帐本儿,汪家的大奶奶也一解前仇,在凤鸾入京前见她一回,句里句外叮嘱:“大家一处做生意多年,不要忘了我们。”
见郑克家这样说,凤鸾的心慢慢放下来。这心原本提得高高,放下来后心里倒不是滋味了,低声道:“我没有见过殿下和王妃?”
其实心里想说的是没见过卢姑娘。什么样的人,会系住侯秀才?凤鸾只有家里宅门里走,生意中管总还有别人帮她,她把卢姑娘想成汪氏那样的人,又一想汪氏也是一根刺,凤鸾轻轻问郑克家:“织绣是我们家赚钱的生意,宁王殿下要分利,真是怪了,他难道没有钱?朴哥说人人看不上商人家里出身的,殿下倒是那个……那个礼贤下士的人?”
出身之论在郭朴心里根深蒂固,多少影响到凤鸾。凤鸾大惑不解,她出自于生意人家,衣食无忧就是好,见过多少穷官儿?难道叫好。
郑克家忍俊不禁,但是宁王殿下的话,不好多和少夫人说,反正有公子,少夫人不过是为生意问一问。郑克家隐晦地道:“人人都赶热火烹油,鲜花着锦,织绣生意好,才有殿下来。少夫人,我恭喜过夫人,再恭喜一下少夫人,此后生意越加的红火,您且听我的话,一定不会错。”
“你要走宫廷供奉?”凤鸾只能这么想,颦眉道:“母亲没有说过,朴哥也没有说,我自己想着,从祖父起,对官商就没有多上心,只求有个联系,遇事开得出来路条就行。我跟着朴哥这几年,虽然不在京里,也见过几个坏了事的官,要我说,官家的事难测,不走宫廷供奉的好。”
郑克家肃然起敬,身子原本垂着示恭敬,现在坐得笔直是议事的样子:“少夫人想的是,公子是个官,我们要和宫廷供奉分开。”说到这里,凤鸾并不是喜欢自己和郑克家想的一样,而是深切感受到郑克家这话的份量,要知道这些心思,凤鸾想过多次。
就像郭朴不会所有话和凤鸾说一样,凤鸾也不会所有心思对郭朴说,她认为自己不成熟的心思更不会说。这心思对郭朴说,凤鸾自己都觉得是影响郭朴当官,更怕郭朴这样想。
难得和郑克家想的一样,凤鸾只觉得心里闷得透不过气。几时做生意,也成一件烦心的事。不就是高卖低买?
送走郑克家,回身在宅子里看一回荷花,见两个小女儿争着跑来:“母亲,”两个小笑脸好似红莲花。
念姐儿再跑,也只是细汗喘喘,面颊红扑扑,还是可爱小姑娘。二妹跑起来惊人,和姐姐一样扎的发髻散开来,小脸儿上一块灰一块土。
宅子是赏赐的,有水清清红萏映上碧荷叶,郭朴又不用去打仗,小女儿弄膝下。凤鸾满心里喜悦,掏出帕子给念姐儿擦汗,再给二妹擦面上灰,二妹笑逐颜开地争执:“这是姐姐擦过的?”
“给你擦就不错了,姐姐多干净,偏你又一脸灰。”凤鸾装着嗔怪,换来两个女儿一片哈哈笑声。丫头们跟在后面,离开几步在树下抿着嘴儿笑。
凤鸾才想起来:“父亲呢,不是让你们寻父亲?”二妹抢着回答:“父亲让闹母亲,”凤鸾装腔作势正要沉沉脸,念姐儿道:“父亲有客人。”母女三个人往里面去,当母亲的带头商议着:“晚上怎么闹父亲?”
“让他讲故事,”
“让他打拳耍剑,”
“让他给我洗,”
“还有给我倒水喝,”
凤鸾故作惊讶:“这么多,那父亲要吓得不敢回来。”念姐儿赶快改口:“那说个故事听听。”二妹为难的还不肯放弃:“姐姐不要的,我要了吧。”
郭朴在书房里负手踱步,见母女三个人行过,他面上掠过一丝笑容。回过身去,重新面色严肃。在他身后,是宁王的谋士严师道。他奉命来劝郭朴,也有打探之意。
“王爷说郭将军和虞大人要有不和,他愿意劝和。”颜师道来,是说这句话。郭朴心中严峻,果然滕为洵说得不错,宁王,卢家和虞临栖,好似烈火扑面而来。
他心中暗暗盘算,这话是虞临栖对宁王说出实情,说自己打了他,还是宁王自己猜测?郭朴也不是赶考时进京的那个青涩少年,装着心里沉重踱上几步,见到妻女欢笑,马上改变主意。淡淡道:“我和临栖交好多年,偶然闹闹意气,也是有的。”
要是依着宁王劝和,不就成了大事情!郭朴心中迅速转过来,一脸的不情愿:“他脾气不小,我也有性子,他不来,我就不去。”
颜师道从来到就认真观察他,觉得郭将军和虞大人之间未必真有事儿。他是中年人,从少年青年时走来,青年人闹意见很正常。处得越好,闹起来时越不可开交。
用虞临栖这块趟路石没趟到什么,颜师道满面和气再说第二件事:“殿下说郭将军是个忠厚人,所以大帅才选中你当弟子,殿下对于郭将军,素来是喜欢的。”
郭朴笑得浓上七分:“我在京中,诸事要殿下多多指点,”再笑得暧昧:“铺子里生意我虽然不管,有殿下在,真是我的福气。”
“哎,郭将军,殿下怎会管这些?”颜师道于情于理要打断他,逼迫入股这话,可不好听。说出来宁王和官员们做生意,也不好听。他急着打断话,郭朴只是笑,颜师道自己也笑,道:“当然郭将军诸事上行方便,殿下知情的很。”
郭朴很是愣了一下,诸事上行方便?对于这种话回还是不回?不回,等于表忠心?他沉静下来,不动声色只有眸子微闪,不能回,以后诸事不行方便的时候,殿下自己改口吧。
颜师道来,第三件事:“军中多了一位副帅,想来将军们行事不方便的多?”郭朴这下子急了,面带片刻也不能等的神色道:“哪里的话,大帅不在副帅在,总有人在中军。”颜师道默然,郭朴不等说下去,抢着带着表迫不及待来表白:“就是大帅,也对副帅很是佩服。大帅对我说,副帅从京中来,放弃好日子不过,过军中苦日子,为什么,是为打仗行方便,”
更为沉默的颜师道听着郭将军一会儿不停,郭朴忽然贫起来:“催粮草,找副帅准行,就是我们的官职,大帅忙着清扫战场,听说副帅一个一个核下来,核到眼睛发花。副帅真是太辛苦。”
颜师道从郭家门里出来,总有抱头鼠窜的感觉。他回身迷惑的看看大门上,因为忠武将军印没有领,这大门上还没有匾额。
第一次和郭朴打交道的颜师道,发现自己摸不准这个人的脾气。要知道对于郭朴的看法,倒有不少。
夏汉公说廖大帅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这是当然,他们是一对师徒。虞临栖最近对郭朴的看法,还是不变:“机灵!”虞大人说这话时,面上肌肉难免抽搐,太机灵了,哄着自己把话说出来再动手。
其他在军中的几位将军,则是意见不一,有说郭朴:“刚直!”有的说他:“圆滑!”宁王殿下看不上郭朴,却不能不看重廖大帅手里的兵。
送走颜师道的郭朴,只想好好休息。临安来回话:“早上公子说见的人,这会子在寓所里,要去请吗?”
“明天吧,明天你提我一声儿,”郭朴伸长腿,懒懒放松一会儿。起来去找两个女儿,还是和宝贝女儿在一处更好。
家里有两个这样年纪的孩子,再放在郭朴这离家几年,心存愧疚的慈父、凤鸾这个只知道疼女儿的慈母身上,不用问是大闹天宫。
二妹活跃,爬上椅子再跳下来。凤鸾怕她摔着,取一床锦垫给她垫着跳。念姐儿见有趣,也跟着来跳。
哈哈声中,郭朴笑着进来:“这是做什么?”再来装模作样指责凤鸾:“你就当看不到不成?”凤鸾撇嘴,对女儿们嫣然:“父亲来了,刚才说什么来着?”
“有阴谋的味道,”郭朴刚说出半句,两个女儿扑上来欢声:“打拳,”“说故事,”“晚上吃什么?”“还有没有冰?”
房里丫头婆子无一不笑,郭朴抱起一个,再抱起另一个,把两个举得高高的:“打拳,嗯?打你们。”
二妹身子凌空,格格笑着小脚劈面就是一脚,念姐儿惊呼声中,郭朴让开,笑着啐:“这鞋上泥沙,像是到我嘴里。”
凤鸾笑得扑在案几上,见郭朴这样说,又有不安,招呼女儿:“过来吧,不许很闹父亲。”郭朴放下她们,念姐儿扯着父亲来看衣服。
红漆几上,摆着小孩子衣服,又是几件子首饰,摆在小盒子里。郭朴拿起来看一看,想到滕为洵的话。见孩子们吵吵闹闹把衣服在身上比,郭朴不忍扫她们的兴致,先不说。
二妹要往外面去,念姐儿想起来自己的书:“明天先生要上课,我要去整理。”她摇摆着小身子走开,凤鸾在后面笑她:“朴哥,这是做给你看的,指望你多带她去玩。”
郭朴洋洋自得:“我的好女儿,多念书,是我举的好名字。”和凤鸾说去大帅府上:“给公主的礼不可以简薄,还有两位世兄,都比我年长,两位嫂夫人,皆出名门。”凤鸾伤了一下,自己觉得没意思,笑着答应:“我让人取来,你帮我看看。”
一时取出来,是几件古玩。汉玉兽面香炉,两件古画,还有一个宝剑,是给廖大帅的。给嫂夫人们备下时新首饰,上好衣料。郭朴看看还行,外面又送进来一个包袱:“是夫人的。”
凤鸾羞羞答答亲手打开,请郭朴来看:“我这衣服好吗?”她带着希冀,盼着郭朴说好看。郭朴看是两件刻丝泥金如意纹的细纱衣裳,一件上衣,一件裙子,用了几个细珠子为扣。妻子笑脸儿盈盈,郭朴抬手让侍候的人出去,再揽住妻子肩头,柔声道:“在家里穿穿吧。”再不忍心,还要再说上一句:“孩子的衣服,也寻常些。”
“怎么了?”凤鸾愕然。郭朴看着念姐儿衣上几枚宝石,虽然不大,却很夺目。这一次回来凤鸾心中孩子放前面,郭朴并不难过,只有欣喜。可是他必须说清楚:“荷花节那天,你不必太打扮。”
凤鸾心里细细流淌着什么,垂下头道:“我也罢了,孩子们怎么能不打扮,”她轻咬嘴唇抬头:“念姐儿没有定亲,你说几位将军都有儿子,我想……”
郭朴长叹一声:“我完全明白,再说还有二妹。走的时候祖父不说念姐儿亲事,只说二妹要先定人家,”凤鸾轻轻一笑:“是怕她野得人人皆知,怕她定不下来亲事。”郭朴微瞪瞪眼:“怎么会!”
把凤鸾拉到膝上,她拧一下身子说“热”,郭朴取过一把象牙扇忽闪着,抚着凤鸾秀发,温柔道:“你丈夫官不大。”
凤鸾黑色的眸子不无诧异,对着郭朴上下打量几眼,忽然明白过来,不顾热,抱住郭朴亲一亲,柔声道:“你喜欢就好。”
不是买东西,也不是挑东西吃,郭朴笑起来:“我不喜欢又能如何?”他亲亲凤鸾,做了一个承诺:“总有一天,由着你出门随便花枝招展。”
“这怎么行,女儿们要大,我怎么还能像年青时候一样?”凤鸾反驳,郭朴乐不可支:“听起来像上了年纪。”
外面有人回话:“几件现买的东西到了,请少夫人给钱。”凤鸾从郭朴膝上下来,回眸一笑:“我喊丫头们收起衣服,孩子们看不到,就不会想着。”
“为什么要收,就是你的衣服也不用收,”郭朴想到一衣一饰都要看人眼色,心中闷闷,吩咐凤鸾:“晚上挑灯,和你们游船,就穿这衣服。”
凤鸾心里的话在此时冒出来,先衡量一下地步,笑问郭朴:“是怕你的卢姑娘不喜欢吗?”郭朴丢了扇子要来理论:“看你胡说。”
到起身却是往外面去,让一个丫头手捧着衣服,见日头快要下去,看着两个女儿去洗洗。换过新衣服来,就是二妹也容光焕发成个斯文姑娘。
只斯文一会儿,二妹就磨着郭朴:“打拳,”郭朴在问人晚上的菜,问二妹吃什么,才把她哄得安生。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管家带着人一盏一盏的掌灯。凤鸾洗过换上新衣,郭朴换了一件象牙白色薄罗衣,携妻带女往船上去。
念姐儿不懂,她笑得容光灿然:“新衣服先穿给父亲看是吗?”二妹走这么远,衣服上莫名又多一块灰,见姐姐说,她指给父亲看,告诉他:“脏了。”
郭朴斜倚在船头,把女儿交给凤鸾,一只手支肘,一只手握着酒爵,见荷香阵阵,不时入船。在这明月悠悠,清水徐来的水平上,没有拿到官印的忠武将军狠狠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的!”
他心里无端的恨着,见临安回来。
水边儿欠身子回话:“公子让知会的人家都知会了,”后面咧着嘴笑:“庞夫人来拜夫人,薛夫人来拜夫人,”是刚才知会的那几家。
人人心中有疑问,夫人们等不及,听到跟着临安就回来问个究竟。凤鸾对孩子们笑:“玩了这一会儿,父亲有事,母亲也要有事。”
郭朴虽然闲着潇洒饮酒,甚至眉眼儿上笑对荷花,凤鸾总觉得他一腔心事,不再让孩子们闹他。
星星亮如明珠,郭朴坐直了:“我是真的有事情。”对临安道:“去请来,我今天晚上不对他说过,我不舒服。”
“又是哪一家,怕他犯了这京里的讳?”凤鸾关切来问,郭朴嘿嘿不说破:“你猜得不错。”把两个小姑娘送走,凤鸾去见几位夫人,庞夫人很生气:“我来问问,是哪一个不能许我们穿好衣服,我手里有钱,与我家老爷无关,怎么着,这京里竟然还这样?”
“就是,该避的讳我们全避开,余下的衣服也不能穿?”薛夫人娘家虽小康,却有几样子祖传压箱底的首饰,她出门必戴的一件赤金凤尾红宝石卷须簪,就是几代传下,只传女儿,不传媳妇,是祖上开明,给出嫁女儿压箱的好东西。
她怎么肯不戴,怎么舍得不戴。一不小心说出实话:“原以为他当上将军官不小,在京里一看,人人比他大。”微嘟了嘴垂下头,人人都有虚荣心,她也不例外。
凤鸾还不明白得很具体,但是不许穿过于富贵气象的衣服,她已经理解郭朴。朴哥船头上把酒望明月,笑得闷闷不乐。
她和气地道:“朴哥外面听说,不能不说一声。你我新从京外来,这里规矩不知道。不管是真是假,守一下看看清楚总没什么。”她为郭朴留一条退路,先不知是真是假。
庞夫人扫扫凤鸾身上的刻丝泥金罗衣,半带酸意地道:“我们和你不能比,你在家里也穿得这样好,只这家常衣服拿出去,就可以进宫。”
“噤声,”凤鸾打断她,悄笑道:“这话也是乱说的。”庞夫人自悔失言,又不肯认错,依然是酸意重:“你不说我不说,她们不说,还有谁会知道?”
凤鸾温和地笑着,和她们说着闲话。想起来郭朴有客,又命丫头:“给公子送冰去,不要热到他和客人。”
“冰多少钱一斤?”薛夫人早就见到屋角有冰。暑天自己房里用冰说得过去,这待客的地方也要用冰。
凤鸾听出来味儿不纯正,不见得味儿不对,就是有点儿怪,忙笑道:“这不是你们来了。”因此应付过去,送她们走时,庞夫人落后一步,拉着凤鸾的手悄声道:“我不是不信你们,只是不来问问心里怪。”
再用手摸摸凤鸾的衣服,可惜的道:“知道你这是新衣,亏你想出来这法子,反正穿了,不穿不是心里憋气。”
薛夫人也退后一步,等庞夫人走后,和凤鸾走到暗影儿里:“我家老爷说,多谢你家将军来说,只是你也知道,我有三个孩子,大的十一岁,指着那天能相中一家。唉,这事儿怎么这样?”
送走人,凤鸾心中也闷。但见身上衣裳,又心疼郭朴。她疑惑郭朴外面听到不好的话,才回家有此举动。往书房里去看一眼,见果然有个客人在,廊下在他的小厮,凤鸾回去一一看视孩子睡下。
郭朴请的客人,浓眉大眼,又有斯文风度。他面对郭朴十分恭敬,一口一个将军的称呼,是前年分到郭朴帐下的军官段志玄。
段将军之父,是兵部侍郎段大人,是汪氏现在的丈夫。郭朴在书架旁,他不避段志玄的形迹取东西,段志玄纳闷又不无好奇。
见上司将军取出两个手卷儿类的东西,段志玄适时奉承一句:“是古画?”郭家富甲一方,和郭朴是廖大帅的弟子一样,人人皆知。
这书房虽小,却是金丝楠木书架,酸枝木大书案。上面碧玉砚滴,羊脂玉臂搁,还有几方古书,段志玄看得极是眼热。
郭朴微笑坐回原位,案上有丫头才送来冰湃西瓜和葡萄,举手让一让:“段将军请用,”手卷在手边先不打开,郭朴沉吟。
段志玄知道有异,“啪”笔直站起来:“请将军训导!”郭朴一乐:“坐,你自如些,我和你要说的,是私人事情。”
“是,将军请说!”段志玄坐下,身子笔直,还是军中会议的姿势。郭朴没去管他,出其不意轻声问:“怎么你不回家住呢?”
段志玄大为尴尬,但马上流利回答出来:“回将军,家有继母,不能回家。”他如此清楚不拖泥带水,郭朴倒是一怔,接着笑道:“你倒爽快!”
“回将军,将军既然问这事,想来不是老父找上将军,就是别人对将军吹得耳边风。将军既然要管,一定会管到底。我再推托,反而不美!”段志玄干脆利落再回答过,郭朴笑得有几分狡猾,手指轻叩拿出来的两个手卷儿:“我还没有见过段大人,也没有人对我说什么。”
段志玄糊涂:“那将军您问话何意,末将不懂!”
郭朴笑得诡异:“段将军,我向来对你如何?”段志玄再次站起:“受将军栽培,末将从来感激在心!”
“好,我要送你一件东西,不过,只怕你暂时用不了。”郭朴把手卷从书案上推过去,段志玄上前打开来看,又惊又喜:“这……”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郭朴,郭朴微笑道:“这是你那继母的休书,和她招认的供词。以前她曾嫁给我,后来被我休弃!”
段志玄陶醉地说了一句:“好东西!”郭朴刚道:“你还不能用,”他自己也清醒了:“我现在用不上。”
他对郭朴不再隐瞒,把家事全说出来:“母亲在我幼年亡故,父亲一直纳姬妾。汪氏是两年前进府,是父亲那一年奉旨出京,微服在客栈里遇到。她倒有眼力,认出父亲不是一般的人。这是我后来猜想,不然她为何能相中父亲?”
段大人年过五十,汪氏还在年青。郭朴赞同这句话:“她倒有几分眼力。”段志玄一笑:“夫子尚说,食色性也,我对父亲纳姬妾从不多看,不想她进府后与众不同。先是父亲病,她衣不解带陪在身边,我并不在,只后来知道是这些。想来古人有尝粪一说,像是她做了或是没做,反正离得不远。”
郭朴一阵恶心:“这个人,素来有心计!”在郭朴心里,以为汪氏总有和自己过不去的意思才这样做。现在听到这里,他把这个心思丢开。
段志玄说起这段话只是笑,浑然不是多生气:“我在军中,父亲扶她为正,只用信告诉我一声。这也罢了,成亲半年,她从外面弄来一个孩子,说是娘家过继来的,”疑惑的眼光看着郭朴,郭朴赶快摆手:“我娶的时候病卧,没有同房。”
“想来也不是你的,反正不知道哪里弄来,父亲近年痰迷心窍,越发糊涂。我只回京时看过他,没有再回去过。说来好笑,这是我的父亲,他既然不管我,我何必管他,但是为人不可以不注重此许颜面,我偶然去看一眼,也就是了。”
段志玄说到这里,是和郭朴商议的语气,郭朴想想,换成他自己遇上这样事,又能忍辱负重去和汪氏言欢?
窗外月明星亮,郭朴慢慢说了一句:“古人说父慈子孝,父慈是放在前面。”段志玄含蓄地道:“我住在亲戚家里,会按时回去看望,家里乱蓬蓬,我看在父亲面上,不寻她事情已经足够忍耐和客气。要说用钱,我的俸禄我足够,暂时不想理会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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