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小花园临靠着住院部,绿色林荫鸟语花香,三三两两的穿着病服的人正被亲人或护工搀扶着,在阳光下散着步,跟医院的急诊室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小花园的角落里,那个堆放杂物的小房间显然没有人去注意。
窄窄的房间门口,老人单手拎着一把修建花草的大剪刀,背对着阳光,正好堵住了出入口。
“你们在我这里找什么,这是放垃圾的地方,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老人浑浊的眼睛慢吞吞的抬起来,无神空洞的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
虽然跟老人见过几次,但是他看上去仿佛一点都不认识她们,听他的语气,竟然把她们当成是来偷窃的小贼。
“垃圾,我看这些东西,应该不是什么垃圾吧。”楚世安微微挺直了背,她轻轻拍了拍抓着自己衣袖的安十谨,示意她放手。
安十谨抬头看了她一眼,咬了咬唇,眼中的惊慌担心慢慢淡去。
到底是医院,外面都是人,就算这个稀奇古怪的老头想干嘛,大声喊一声就有人知道了。
安十谨深吸一口气,镇定的放开了楚世安。
因为腰伤还没好透,楚世安走路的姿势还是有些僵硬缓慢,她慢慢走到房角角落里那个小书桌边。
随意拿起摆放整齐的书,翻看了两眼,入眼是晦涩难懂的医术专业用语,还有一旁整齐明了的红字标注。
‘“老人家,这些可不是什么垃圾。”楚世安眸子一敛,抓着书本对着站在门口低头沉默不语的老人轻轻晃了晃。
“都是医院里医生丢弃的书,不是垃圾是什么。”老人家轻轻咳了咳,终于让开了门口,他走到一边敞开的工具箱边,把手中的剪刀轻轻放了进去。
“老人家以前学过医吧,肾上腺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楚世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把手上的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又缓步走到那空无一物绑着编制布条的小推车边。
“笑话,就算不学医,在医院待了那么久,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老人家语气不善,神色虽然木然,但是看上去精神却不错。
“我听说在北方有一个少数民族,每家每户门口都挂着用白色,蓝色,红色布条编制好的布绳,再用那个地方特产的药草泡上几天几夜,挂在门口带着身上,能驱邪带来好运。老人家是那个地方的人吗。”楚世安轻轻的摸了摸小拖车上的那条编制漂亮的布绳,虽然看上去依旧鲜艳,但是也能看出,这绳子被磨损的严重,绑在这应该很久了。
“你们到底想问什么,要是没什么事就出去吧,我要打扫卫生了,这里别人不能进来。”老人也没说是不是,只是皱着眉头似乎很不开心的看着楚世安抓着那条布绳,开始赶起人来了。
安十谨安静的站在一旁听了一会,也没有插话,楚世安天马行空的问话让她有些疑惑。
但是她仍认真的,静静的等待着楚世安揭开谜题。
“前几天我翻阅医院员工资料的时候,正巧看到了老人家的资料,老人家你只填写了最近这三年的资料,身份是个孤身年迈的流浪外乡人。当时并没有在意,但是今天一看,发现老人家填写资料的字迹,跟这些医学资料上的字迹是一样的。”楚世安轻轻挑唇一笑,自信又认真。
“老人家是深藏不露吧,我猜测您以前并不是什么流浪的外乡人,而是一个阅历不浅,医术很好的医生,对吧。”
“医生,也就是乡下一个赤脚医生,医死了人,被开除了。臭名远扬,跑到这里当个扫地的混口饭吃罢了。”老人家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他满口就承认了。
他的神色依旧冷漠木然,他静静的看着小拖车上那绑着的手工编织的布绳子,有些痴痴的。
“那天在电梯里,看到这个推车上绑着的布条,我并没有在意。只是昨天在翻阅受害者的照片时,偶然一眼瞥到,前两个月,一个被送到医院救助的流浪女人,一个受害者,她的手上绑着的布条,跟您推车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比您的这个小了一点。我大胆的猜测,老人家跟她,是一个地方的人吧。”
楚世安偏头也看向推车,那条鲜艳又破旧的布绳,她没有停下,仍然继续说道。
“凶手喜欢跟每个受害者聊天,告诉他们,他们的病情,跟他们聊家人聊朋友。聊痛苦,聊梦想,因为他需要从受害者口中得知他们所有的痛苦,他要让这些受害者暗示自己,他们痛苦的根本活不下去了,他们想要解脱。这样,凶手才会堂而皇之,站在一个神明上帝的位置,宣布解放他们,也是抹杀他们的生命。”
“丽玛她不会说普通话,只会简单的一点点,能跟她聊那么多的人,这个医院里,大概就是我一个了吧,多么显而易见的答案啊。”老人突然轻轻笑笑,唇角僵硬的上扬,他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
说不出是笑还是哭。
老人的这番话,无疑于承认了自己是凶手的身份。
多么的不可思议又简单啊,高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手段,不是医院里那些医生做的,而是这个从来就没有人注意到的老人家做到的。
安十谨深吸一口气,她偏头看着楚世安,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凶手已经承认了,那到了应该报警的时候吧。
还是让警察来处理,这个年迈的凶手吧。
跟着安十谨的脚步走了两步,楚世安停了下来,她回身看着那佝偻着背低着头的老人,轻声问了一句。
“告诉我,你这么做的决心和初衷,万事皆有理由。”
“理由,理由就是他们太痛苦了,痛苦到连结束自己性命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都一样,没有关爱他们的亲人,他们那么痛苦,每天躺在床上,看着病痛一点一点吞噬自己的身体。你们觉得我是在杀他们,不是,我是在救他们,我是在让他们解脱,他们就是想要死,可是没有人能帮他们,这些医生那些昂贵的药物,只是在延续他们的痛苦。”
老人转身,浑浊的眼睛瞬间清明起来,他有些激动的挥了挥手,满目的激昂,仿如一个激进的信仰者。
“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医生更是如此,医生的指责是救人,医生应该是守护者拯救者而不是加害者,你这根本就是谬论。”安十谨蹙着眉头,看着老人,忍不住开口冷冷的反驳。
“救人,守护。可是当你的病人求着你,她跪在地上求着你,求着结束她的痛苦,求你帮帮她结束她永无止境的痛苦。你明明知道那些药物,虽然能延长她的生命,却会让她痛苦万分,到最后只不过是多活两天,多痛苦两天。你该怎么做,医生,你告诉我你该怎么做。”
老人红了眼,他愤然的伸手指着安十谨。
“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安十谨轻启唇,却并没有说出什么,她发现自己似乎对这个问题也无解。
作为一个医生,本该替病人治病,缓解他们的痛苦。
可是如果死亡与病痛相比,是解脱。
如果那些带着侵蚀性的药物能延长生命,却带着千倍万倍的痛苦呢。
安十谨是个法医,跟治病救人的医生比起来,她接触的不过是一些死去的尸体,她看不到尸体的痛苦,看不到尸体的无助,那些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不会喊痛。她不知道老人的这个问题,该怎么解答。
安十谨有些动摇了,她求助的看向楚世安。
她希望楚世安能说出一句反驳而又让人无法反驳的话。
只是楚世安却微微低着头沉默着,她的眸子清亮而迷茫,她似乎在发呆。
在这个时候发呆。
“你们也不知道答案对不对。”老人冷笑一声,他慢慢走到小推车边,静静的看着那道鲜艳的绳子。
干枯苍老的手轻轻的抚摸过绳结,轻柔怀念。
“知道我在老家医死的那个病人是谁吗。”
老人问。
没人有回答他,他撇了撇嘴,哽咽着开口。
“我的妻子,我在晚上,亲手拔掉了她的氧气管。”
警察来的很快,他们很快就逮捕了这个在医院一直老实孤寡的清洁老人。
老人没有丝毫的辩解,他毫不犹豫的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医院里没有人分出时间去注意这个老人是为了什么被警察带走,他们依旧忙碌着,忙碌正拯救那些痛苦的病人。
穿梭的人群里,老人佝偻着身子,他的手腕上锁着冰凉的手铐,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他突然回头。
他浑浊的眼睛在发着光,他淡淡的看着楚世安,轻声开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说完也没等到楚世安的回答,就被随行押捕警察拉着带上了车。
只是上了车的他,依旧用冷漠又锐利的眼睛,注视着站在门口的楚世安。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如果你爱的人痛苦不堪,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活下去,医院的救治也不过只是让她再痛苦的活两天,你会怎么做,当她求你,求你结束她的痛苦时。
你会怎么做呢。
安十谨拉着楚世安的手,叫了她好几声,楚世安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她缓缓的回头,看向医院的大厅。
躺在担架上满身是血的病人一个个被呼啸的滚轮带往手术室,那些痛苦的嘶吼声音,一句一句的传入她的脑海。
突然间,耳边传来了一个轻柔而痛苦的声音。
“安,帮帮我。”
那声音柔弱动人,却蕴含着极度的痛苦和隐忍。
隐藏在脑海里阴暗的那处角落被缓缓揭开。
时光仿佛倒流一般,楚世安有些晕眩的站在病房里,她的脖子上缠绕着厚厚的白色绷带,那深红的的血迹渗透了绷带,一点一点的蔓延。
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弱到吓人的女孩。
尽管她苍白瘦弱的不成人形,但是楚世安还是认出了她,是楚怜。
楚怜缓缓的睁开眼,她的眼睛里含着满满的痛苦和绝望,她像是看着救命稻草一样,看着楚世安。
她的脸色苍白的像一具冰凉的尸体,带着嘴上的氧气罩上轻轻的喷上了一层白雾。
楚怜动了动唇,她说了一句话。
楚世安轻轻的点了点头,她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去,脖子上的血随着她的动作从绷带里溢透了出来,但是她仿佛丝毫没感觉一样。
像一个麻木的傀儡。
楚世安跪坐在床边,她的眼睛空洞的泛白,她深深的凝视着楚怜。
缓缓的伸起了手。
“我帮你,小怜。”
楚世安听到这句话从自己的口中说出啊。
然后她慢慢的,慢慢的,将楚怜的氧气管,一点一点的拨掉。
“我帮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