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不擅筑城,居于狼居胥山的匈奴左部王庭,历来就是漠北最雄伟的城池。
历代单于庭常驻之地,皆称龙城,亦称龙庭,后世史家常因龙城遗址争论,非要证明自身考据无误,实则意义不大。
秦末汉初的近百年中,乃是匈奴最为鼎盛之时,其势力范围急速扩展到数百万平方公里,单于庭的位置自然不断变动,甚至曾驻在云中、雍凉乃至河朔,别说后世史家难以考据,就是同时代的汉人,也未必说得清龙城在何处。
老上单于在位时,单于庭常驻在燕然山(后世蒙古中西部的杭爱山)北麓,鄂尔浑河西面,和硕柴达木湖侧畔,故就地修筑了三座城池,三城排成一线,共用一条中轴线,故谓之“三连城”。
三连城中间的城池,城中心为超大型祭台,老上和军臣两代大单于,每岁正月在此举行春祭,为小会龙庭;每岁五月则祭祀祖先、天地、鬼神,为大会龙城。
每岁九月的蹛林大会,则往往挥师南下,“巡狩”漠南,狠狠敲汉廷一笔,满载而归,再回漠北越冬。
十余年前,汉军大破匈奴于漠南,军臣单于率麾下残部西遁,左贤王栾提呼韩邪返归漠北,就大单于位,自号屠耆单于,常驻狼居胥,过去的左部王庭自然就成了龙城。
现今莫皋单于即位,也从未打算再将单于庭移往燕然山北麓的三连城,盖因燕然山与狼居胥山相距近愈两千里,不利于单于庭辖制左部诸王。
事实上,就此时的匈奴,不管族众数量还是军力,都不适合再划地分置单于部和左右两部了。
此时此刻,龙城大殿内,匈奴君臣皆是面色惊惧。
左贤王他……
败了!
惨败!
非但栾提麇胥战死,更伤亡了整整三万精锐铁骑,皆是栾提部族的勇士啊!
莫皋单于身为胞兄,深知栾提拘莫的将兵之才,此时闻得心腹亲信呈禀的详细军情,饶是无比震惊愤怒,却也晓得,非战之罪啊!
虽未亲见汉军火器之威,然他却确信无疑,若非是栾提拘莫领兵对敌,换了眼前这群莽夫,怕是会败得更惨!
“战局败坏若斯,拘莫意欲如何?”
莫皋单于仰头长叹,默然良久,方才看向跪在殿前的亲信道。
“这……”
那亲信看向殿内群臣,面色颇为迟疑。
“但说无妨!”
莫皋单于终归也有枭雄之姿,晓得此时若再瞒着诸王,只会引得他们愈发惊悸疑虑。
局势本已糜烂,人心若再彻底溃散,队伍就没法带了。
那亲信只能硬着头皮,如实道:“左贤王恳请大单于聚拢族众,举族移师三连城,他愿率部断后!”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
“他欲如何断后?”
莫皋单于微微阖眸,复又问道:“百万族众,且多有妇孺老幼,他能迟滞汉军几日?”
“左贤王有言,此时麾下尚有十万勇士,若拚死抵御,应可阻汉骑十日,十日内,若大单于已移师三连城,他可率余部退入龙城死守,在攻破龙城前,汉军必不敢分兵追击单于所部!”
“十万勇士,拚死抵御,据城死守!”
莫皋单于面露惨笑,沉声自语道:“拘莫,竟已心存死志!”
群臣皆是垂首不语,虽是满心屈辱,却不得不承认,左贤王绝非畏战怯战,实在是难与汉军匹敌。
毕竟,左贤王都想着用命去为他们争取“移师”的时间,还有甚么可以责怪的?
你行?
那你上?
“你等速速召集辖下各部首领,征调所有族众与牲畜,凡不尊王令者,就地诛杀!”
莫皋单于亦是果决狠戾之人,几乎没有再作踌躇,当机立断道:“明日午时,各部妇孺老幼先行启程迁徙,吾会率各部精壮暂留龙城。”
“大单于!”
群臣皆是瞪大双眼,面色焦急的想要出言劝阻。
依匈奴政体,单于座下有十大辅臣,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加之单于庭的直属将领,计二十四长,各将兵数千至万,立号曰万骑。
虽说尚有不少部族首领也封了王,譬如昔年的白羊王和浑屠王,然真正的核心,还是所谓的“四角”,“十辅”,“二十四长”,盖因他们统帅着绝大多数的精锐铁骑。
冒顿单于在位时,麾下四十万控弦之士,皆是由二十四长分而统御的。
现今的漠北匈奴,虽远不及昔年之盛,然若征调举族精壮和战马,二十余万男丁还是凑得出的。
左贤王栾提拘莫此时领了十余万将士在前方抵御汉军,莫皋单于尚可再征调十万男子,尽数整编成军。
“勿须多言,数十万妇孺皆乃我匈奴根基,若是将之抛下,我族永世再难复起,吾身为大单于,当率男子为之断后,即便拘莫抵御不住十日,但凡吾在龙城,汉军必不会舍龙城不顾,分兵追杀族众!”
不得不说,莫皋单于远较昔年的军臣单于有血性,只可惜生不逢时罢了。
“大单于,末将誓死追随大单于!”
座下都尉须卜屠泽迈步上前,单膝跪地道。
匈奴的二十四长多为贵族世袭,呼衍氏、兰氏、须卜氏,这三姓是匈奴的显贵家族,在匈奴中的地位仅在王族栾提氏之下。
须卜屠泽的出身却是不高,原本只是须卜部族的寻常部众,实际上连姓氏都不配有的,然他骁勇善战,屡立战功,一路在须卜部族爬到千长高位,又娶了部族首领的爱女,非但得冠以须卜氏,更得屠耆单于任为帐下当户。
待得屠耆单于猝然离世,须卜屠泽又全力支持栾提莫皋即位,率部迎击兴兵反叛的右贤王栾提且车,故也深得现今的莫皋单于信重。
现今的匈奴二十四长中,大半皆出身栾提部族,须卜屠泽能得为大单于座下都尉,位列二十四长,可见其地位之高。
须卜氏的老族长无比庆幸,自己昔年慧眼识英才,招了这么个好女婿,才没教膝下那几个不肖子,把族业给活活败了。
“屠泽忠勇,我是知晓的,然你膝下独子与你家婆娘,却该早些送走,免得到时难以顾及。”
莫皋单于举步近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是道。
“谢大单于体恤!”
须卜屠泽眼睑低垂,眼中微光连闪,确认莫皋单于此语由衷,便是仰头淡笑道:“末将会让我那崽子提早护他阿妈出城,哪怕是末将战死,也不愁无人收尸了。”
“这是甚么话,我若不死,必也不会让汝等去死!”
莫皋单于摇头苦笑,凝眸环顾群臣,如是道。
“臣等誓死追随大单于!”
群臣皆知,莫皋单于心意已决,且暗示他们皆可送最为看重的子嗣先行逃离,然他们这群人,必须尽数留下。
畏战、怯战、逃遁,杀无赦!
“如是便好!”
莫皋单于重重颌首,没在多说甚么,挥退群臣后,在殿门外默立良久,仰望遥远天际,直至夜幕西沉。
须卜府内,蒲娜茇亲手备了膳食,正等自家夫君回府。
在匈奴,不管出身多高贵的女子,皆是男人的附属品,饶是蒲娜茇身为须卜族长的爱女,然在她出嫁前,也真没想过,自己能嫁给一个这般疼惜她的好夫君。
成婚十余载,须卜屠泽从未打骂过她,甚至都没碰过旁的女子,更遑论纳妾了。
在须卜屠泽权势尚低时,要借助须卜氏的扶持,那倒还罢了,然待其权势愈重,反倒是须卜氏要沾他的光,他仍能这般疼惜蒲娜茇,就真是难能可贵了。
匈奴人,是无比崇尚强者的,且女子颇为大胆奔放,似须卜屠泽这般有权有势,且英武不凡的勇士,不晓得是多少女子的梦中人,乃至众多栾提贵女,都有不少想找机会将他灌醉,来个生米煮成熟饭甚么的。
饶是如此,须卜屠泽硬是片叶不沾身,闹得昔年的屠耆单于都摇头失笑,直道他是个痴傻的蠢东西,赐他美貌女奴都不去睡,若非他膝下已有子嗣,真要让人以为他是个无法人事的阉货。
然也正因如此,两代大单于都愈发信重他,常留帐下听用,一者无须担忧他被旁人用女色收买,二者也无须忧心自家会戴绿帽子。
要晓得,匈奴人的伦理观念不同汉人,睡阿妈,睡胞妹,睡嫂子,都实属寻常的,匈奴诸王乃至部将偷睡大单于的女人,过往可不少见。
须卜屠泽刚是回府,便见得自家婆娘急急迎上前来,忙是翻身下马,上前扶住她。
“明知自身体弱,受不得风寒,怎的又在门外等着?”
“不打紧的,今日暖和得紧。”
蒲娜茇俏脸微红,饶是成婚多年,然每每闻得夫君霸道却温柔的关切之语,她仍不禁羞怯欣喜。
她的心性,还真就不似寻常的匈奴女子那般热辣奔放。
“屠栾今日可有闯祸?”
须卜屠泽牵了自家婆娘的小手,边往府里走,边是出言问道。
须卜屠栾,乃是他膝下独子,今岁已是虚年十五,长得虎头虎脑的,若是汉人就该束发了,在匈奴人也早该行成人礼,然不知为何,须卜屠泽就是一直拖着不办,闹得小小少年很是烦恼,免不得终日闹腾。
蒲娜茇忙是道:“他今日倒是乖巧,老老实实在房中读书呢。”
须卜屠泽见她虽是急切,目光却不闪躲,显是说的实话,不由摇头笑道:“如此便好,慈母多败儿,你可不能总惯着他,多读些汉人书籍是好的,知己知彼嘛。”
是的,须卜屠栾自幼就学汉话,可书汉隶,读汉家典籍,须卜屠泽非但无所忌讳,更是颇为鼓励的。
事实上,自漠南惨败,军臣单于西逃,中行説自刎阵前,匈奴贵族就深切意识到,过往真是被中心説这阉货害惨了。
因为中行説的谏言,老上单于和军臣单于生生掐灭的匈奴变俗革新的苗头,禁止贵族研习汉家学问,连兵书都烧光了,闹得汉人甚么时候整出火器都不晓得,凭白被揍得屁滚尿流。
匈奴贵族们不蠢,吃一堑长一智,晓得长此以往,必是不成的,故屠耆单于和莫皋单于都多往汉境遣出细作,除了打探军情,也没少待会汉家典籍和新奇物件。
譬如现今的左贤王栾提拘莫,就是熟读汉家兵书的。
须卜屠栾身为贵族子弟,自幼研习汉家学问,也是再正常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