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午时,长街中的鼓乐声便已响起,伴着钟磬声长久不断,回响在长街内久久不散。
莘蕊坐在铜镜前,拿起一把枣木梳将一头青丝从头顶自尾梳了通顺,专门来盘发的王婆子用梳子末端挑了香膏,抹在她的头发上,王婆子边抹便笑道:“年轻的姑娘,头发就是好,老婆子我五年前来给咱们馆子的秋娘梳头的时候,秋娘那头发也是好的紧呢。”
莘蕊这边刚由烟雨点了眉间花钿,小小的落梅形状。她瞧着镜中的自个儿勾唇问道:“那秋娘的头发好,还是我的头发好呢?”
王婆子知道这些花街女人攀比的小心思,莘蕊是新花魁,日后没准嫁给什么官爷,怕是也不好得罪的。
王婆子笑道:“姑娘的头发似那玄黑色的锦缎一样,自是那秋娘比不上的。”
莘蕊抿唇娇笑,指着小屉对烟雨道:“烟雨,去拿前些日子刘员外送的那块云锦,送给王婆。”
王婆堆笑着接了,将那云锦揣在了怀里,这边一双手更加勤快麻利,她迅速的将莘蕊的头发分成几股,贴着头皮儿编成小辫儿,又盘绕着堆在她头上。
发髻上插了今年民窑烤的淡青色小瓷花制成的发簪,圆润的花瓣一朵朵的瓖在上面,插在头发上,显得清纯又娇俏。
身上的戏服是广袖的,淡粉色的女花褶子,绣满了一团团的鹅黄色山茶花,配着素青色的百褶下裳。耳唇戴上月蓝色的明月珰,身上环佩作响,一番装扮之下俨然一个清丽官家小姐。
慕春宴午时那场的台子直接搭在了花街外头,虽是临时的,过段时间就会拆掉,但仍旧十分烧钱,弄得十分华丽。这戏台和上次初桃与白月半见到的那旧戏台一样,一样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台柱上镂刻着春景,垂柳依依,花枝慢摇,美不胜收。
因花街上现在云集了各色小吃早茶,故而形成了白日里少有的繁华之相,民以食为天,就连普通百姓,为了这吃食,都会来这条街上逛一逛。
初桃往嘴里塞了一个虾饺,吞下后问白月半道:“这慕春宴一连唱七日,七日后,这些卖茶点的就会消失不见,想吃也就吃不到了,但他们不在此处卖,又会去哪卖呢?”
白月半拿起一个流沙包,用箸子挑开了,一面看着里面流出的金黄色的蛋黄,一面解释道:“来赴宴的虽也有平民百姓,但大多数还是达官显贵,这些卖茶点的都是京城里有名的酒楼来的厨子支的摊子,卖的其实也是达官显贵,等慕春宴结束了,他们便会该回哪个酒楼回哪个酒楼,不会在此逗留。”
初桃惋惜道:“那只能吃这七日了啊。”
白月半打开扇子道:“七日还不够?再多些时日,本公子就要被你吃穷了。”
初桃吐吐舌头,但闻不远处戏台子上丝竹作响,二胡声、琵琶声、瑶琴声此起彼伏,随着“咣啷!”一声锣鼓响,中午这场戏算是开始了。
初桃抬头看了看天,天光晦暗,有些阴天,不知一会儿会不会落雨。
慕春宴向来人手不够,皎霖馆是做声色生意的,不可能全员上阵排一出戏,故而会请城里有名的戏班子搭戏。
她望了眼走着圆场出来的小厮装扮的文堂,大抵分辨出请的这戏班子的水平还是很高。无论是前面出场的文堂,还是后面出来的丑角儿,妆面精致,走场动作标准。
白月半已经拉着她找到了一处露天高台,从这看戏,刚好可见全貌。
白月半提了壶茶,往白瓷碗中倒了一杯递给初桃,而后目视着戏台子道:“你们馆子的台柱出场了。”
初桃向前眺望,见莘蕊画了极厚重的妆面登场,戏服是按照闺门旦的形制裁剪的,贴着她极好的身段,水袖飞扬,美目流转,极为动人。
这出慕春宴,唱的是《桃花念》,初桃听了会儿,大抵唱的是大家闺秀与自家仆从的禁忌之恋。
那戏里仆从的原应是个落破书生,是戏班子的小生扮演,眉目似山水,每一句唱词中都长情缱绻。
只听莘蕊微启朱唇甩着水袖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女自怜。”
小生唱:“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摸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初桃轻咳,问白月半:“这唱词儿什么意思?怎么觉得有点不适合在这青天白日里唱呢?”
白月半一双手骨节修长,用指尖轻扣着碗边冲她展颜一笑道:“看戏看热闹,何必探究这些,你看下面的王孙公子,有谁在认真听戏?”
初桃打望了下,张太守那厢摸着他下巴的髯细细打量着莘蕊的身段,城内的暴发户宋大福更是要将脖子伸到台上去。他们都是莘蕊的恩客,平日里一掷千金也是常有的事。
唱词儿仍艳,少男少女相互挑逗,直到坠入情网。唱着唱着到后半段却一句句肝肠寸断起来,莘蕊入了戏,掩面哭泣,小生更甚之,词句皆戚戚。
初桃托着腮,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无趣起来,她不明白,为何慕春宴这样喜气的日子,要唱一出悲剧惹人伤心。
她对白月半道:“公子,我不想看了,我想去吃虾饺。”
白月半揉揉她的头发笑道:“这剧情老套,正好我也不想看了,那咱们就去吃虾饺。”
于是白月半领着她,又回到了那茶点摊前。
虾饺皮薄馅大,咬开后滋滋流出清亮的汁,且每个里面都有一颗硕大的虾仁儿,初桃吃了一个,对白月半道:“我实在不明,为何这些戏剧,总喜欢弄些悲剧让人看。才子佳人生离死别,一死一伤,叫人看了委实难受。”
白月半哈哈一笑:“或许你难受了,写戏本子的人才达到了他本来想要的效果,要知道,悲剧,总是更深入人心的。”
初桃道:“哪里?喜剧叫人快乐,才更深入人心。”
白月半问:“那你能说出你上一部戏剧看的喜剧的戏名儿吗?”
初桃:“……”
“悲剧总能说出几个吧?”他问。
好像是这么回事……初桃抿唇:“也不知道这出《桃花念》是谁写的,其实写的还不错啦。”
白月半打开扇子:“难道不是莘蕊自己写的吗?我听花瑶子说过,慕春宴的戏本子可都是当届花魁自己创作的。”
初桃微怔,莘蕊这人,虽瞧着倒不像是能写出这等戏本子的,却想不到如此才华横溢,叫她不禁内心有些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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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回婉转的马头琴声起,上午的这场慕春宴算是结束。
初桃拍拍衣裙站起来,伸着懒腰看向四周,只见一个身穿竹青色绣着湘妃竹常服的青年男子坐在席下,怀中抱着祥云兽纹手炉,正面露出意味不明之色瞧着台上的莘蕊。
这男子虽生的模样俊朗、相貌堂堂,但印堂间却有些发黑,面色也不甚红润,叫人瞧着有些病态。
“怎么?小桃瞧上了城中的窦公子?”白月半行至她身旁,揶揄道。
“怎么会?”初桃蹙眉,无语道:“我只是觉得这公子瞧着有些怪异罢了。”
“窦公子人中龙凤,传闻是京城张宰相的私生孩子。”白月半笑意淡淡,“更有人说,他把府邸建在九曲城,就是为了在此地寻\欢的。”
“那他印堂发黑,是因为纵]欲过度么?”
“没准是他本来肤色就黑呢?”白月半抱着手臂道。
初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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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里,华灯初上,皎霖馆的前厅内一会儿将会上演《桃花念》的后半段。
前厅的圆台两旁尽是客座,此刻已是座无虚席;二楼更设厢房,厢房前挂珠帘,供达官显贵们品茶看戏。
初桃端着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壶刚泡好的竹叶青,她边打望来的宾客边在内心腹诽:据闻慕春宴的戏向来是唱了上午唱晚上,内容其实没多大变化,也方便百姓分开时间,上午听了晚上便可早些回家,早点老婆孩子热炕头。
《桃花念》本也是按照旧制来的,但花瑶子为了将客人留住,硬是将这《桃花念》分成了两场,强行加了几段戏撑了时间。
初桃暗戳戳地想,以花瑶子这种会做生意的劲头,怕是还有更多的烧金的坑儿等着这些宾客,比如她手上的茶,茶全是新茶,一两便要好几金。
“月上柳梢头,人儿哪都不约,啷个哩个啷~”初桃哼唱了一句,便挑开帘子,进了白月半所在的隔间。
白月半见她来了,便拿了软垫放到八仙凳上,拍拍那软垫道:“坐吧。”
初桃一屁股坐上去,倒了杯茶边嘬边道:“我是替花瑶子问的,今晚《桃花念》结束后会有一个环节叫做‘一掷千金’,赢的人可与莘蕊温存一晚,你要参加么?”
白月半将手肘支在红枣木八仙桌上,十指交叉,骨节分明的食指指尖边扣边道:“若是赢的人可与小桃温存一晚,本公子倒是愿意参与。”
初桃正翻着白眼,正巧捧着托盘的掌事丫头拨了珠帘探头问道:“白公子要参加一掷千金么?”
“他要。”
“不要”
初桃与白月半异口同声道。
初桃坐正身子,对那掌事丫头道:“莘蕊肤白貌美,白公子觊觎很久了,可莘蕊姐姐平日是挑客人的,白公子也只有搔首踟蹰的份儿,他现在脸皮薄,还愿姐姐给他个机会。”
白月半:“……”
那掌事丫头见白月半不语,便当他默认了,于是笑道:“好,没问题,白公子是花掌柜请来的贵客,自然要个这个机会的。白公子还请先付个首金,买个参与一掷千金的入场券。”
白月半眉眼弯弯:“我若赢了,便只能选莘蕊么?”
初桃眨眼:“不选莘蕊你还想选谁?”
“选你啊。”白月半托着腮笑道。
那掌事丫头咳了一下:“白公子,您还买吗?”
“买,”白月半笑道,“既是小桃的要求,当然要买。”
那掌事丫头无语的收了银子,便掀帘走了出去,她边走边想,这皎霖馆中套路真深,幸好她只是今日来帮工的,明天她就回老家,眼不见为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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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桃捧了一杯茶抱在怀里,与此同时,戏台上的鼓点声起,宣告了晚上这场慕春宴的开始。
莘蕊换了一件鸦青色的戏服,并步上台咿咿呀呀的唱了一段,然后小生上台、小姐的丫鬟上台,一举一动,一字一句、眉眼间尽是情意。这段讲的是官家小姐与那仆从小生依依惜别,小姐的貌美丫鬟为了能让他们再见一面甘愿嫁给府内官家的傻儿子以至身死的故事。
越唱到后面气氛越悲怆,叫人不禁为那可怜的丫鬟举袖拭泪。
“这男女之间的情爱,若是踏着他人的白骨才能终成眷属,午夜梦回时,不会觉得良心过不去么?”初桃看的怔怔,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