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场霪雨刚刚落停,气压依然很低,暮色延续了白天灰蒙蒙的基调,无声无息地在周遭弥漫。香港九龙弥敦道附近的一家私人诊所,开业医生梁博士——一位我在香港结识的朋友,终于送走了候诊的最后一位病人。等了许久的我正想提议梁博士陪我外出吃晚饭的时候,忽然诊所的门又被慢慢地推开了。
那门被推开时有点神秘兮兮,先是被推开一条缝,停住;然后再被推开一些,留出一个较大的豁口,让屋外满街川流在黄昏苍茫中的车辆行人鬼似的交错闪过;一番短暂的踟蹰之后,门才被完全推开。我和梁博士不由向门口投去奇怪的眼光。
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手持一个纸袋走了进来。从他名贵的衣着打扮和发型梳理上可以看出,他是个有身份的人。他有些拘谨地问道:“请问哪位是博士梁医师?”
梁博士朝他点了点头:“我是。请问……?”
“啊,久仰了。”那人笑容憨态可掬。
“听说您是留学英国的医学博士,能治愈许多疑难杂症,我特意来向您求诊了。”
“哦,请里边坐吧。”梁博士将那人引入里屋诊室坐下,温和地问:“先生您感到什么不舒服吗?”
“白天没有,可到了晚上天黑后……”那人的神色陡然变得惊恐起来:“我老是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一阵又一阵的扑鼻而来,使我心神不定,心闷气急。”
我在旁感到有些可笑,夜闻香味心神不定这也算是病?然而见梁博士却十分认真的问那人:“您家养花了吗?”
“过去养过一些。自从我得了这怪病后就把所有的花都请出了家门,可天黑以后照样出现那奇怪的香味,而且不管我在哪儿,只要天黑就……”那病人显出一种惶惶不可终日之态:“医师,我害怕,那香味马上又要来了!您能不能把您屋里的灯开亮些?”
屋里的灯光确实有些昏黄。也许是刚才梁博士已整装待发,打算陪我外出吃饭而只留下诊所的最后一盏灯火的缘故吧,那孤独之光已然敌不过窗外侵淫而来的愈发深沉的暮色,徒劳地在向即将到来的黑暗做着最后的抗争。我想,梁博士经那病人的这一提醒,理所当然会调亮室内灯光,免得病人担惊受怕。
可是梁博士只是莞尔一笑,对那病人说:“很抱歉,在查清您病情之前,我不会再开灯,反而要关掉这唯一还亮着的灯。”
“为什么?”那病人比我更诧异,听得出,他的声调已带着颤栗。
“因为我要和您一起闻一闻那奇异的香味。”梁博士平静地说。
“不不,求您把灯全打开,全打开。”那人慌悚不已。
梁博士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注意到那人手上的纸袋,说:“您带着的是ct片吗,可以让我读一下吗?”
梁博士接过那人手中的纸袋,从中抽出几张黑糊糊的片子,点亮读片机将片子放了上去。倏地,几条肋骨像被切割成一段段白色透明的冬日枯枝,在那读片机的寒光下突兀地横亘着,其间似乎氤氲着森森鬼气。
“怎么样啊?”那人狐疑而急切地等待着梁博士说话。
梁博士只是将眉头蹙得更紧,更仔细地察看那黑白交错的影像,没有回答。
“您知道,这些ct片子都是在本港一流医院拍的,应当拍得很清楚吧?”那人试探的问梁博士。
“呣。”梁博士若有所思般的点点头,说:“那些医院的医师查出些什么没有?”
“没有。”那人的脸色迷惘而忧虑:“他们说我的心肺都很正常,可是我每夜闻到那奇异的香味肺部就感到有些涨痛,我怀疑那些医生的诊断水平。”
梁博士看了一眼忐忑不安的病人,安慰道:“那些医生说得没错,就片子看来,并没有发现病灶。”
那人却更加忧悒:“那我怎么会……?”
梁博士用手势示意病人平静,淡淡地说:“这正是我要接着查的。从医学上说,不排除你对某些气体的敏感。”
“啊,不会是其它什么可能吧?”那人盯视着梁博士,仿佛言外有意。
梁博士和蔼的反问他:“您想还会是什么可能呢”
我忽然发现梁博士的微笑中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玄机。
梁博士站起身在室内思忖着踱了两步,顺手关掉了最后一盏灯,然后回到桌前,让读片机上的一片寒光瞬间消失。
黑色,成了主宰空间的君主,威严,凛然,身处其中却不可深测。
在屏息敛神的静谧之中,我们等待着那神秘的香味出现。我的手不由在黑暗中去牵梁博士的手,不意却碰到那病人冷汗涔涔的手,他那么胆战心惊的抽搐一下,也去紧抓梁博士的手,好像梁博士此刻俨然成了黑暗中的救世主。夜凉如水,我惊奇初夏原本溽热的香港却突然变得这般不可思议的阴凉,内心的恐惧陡然又增加了几分。
“啊啊啊,它来了,它又来了!”那病人猛然惊叫了起来:“闻到了吗?你们都闻到了吗?”
“没有。”梁博士回答,同时也是替我作了回答。
“啊啊,真的来了,我难受,我呼吸不畅。”那病人兀自叫喊着,早已离开了座位,在黑暗中像一个疯子般的蹿动着。
一股暗香开始在我的鼻底幽幽地弥漫。那是一种类似薰衣草的香味,它丝丝入扣地羼入阴凉的空气,像习习微风,吹来荡去。尽管这一切诡秘无常,但是,我并没有病痛之感。
“快开灯,开灯啊!”那病人几乎苦苦哀求着。那是一种什么怪病啊,让他如此哭叫?我悚然剧跳的心,为他生出了怜悯同情。
“噗”的一声,寒光一闪,那梁博士的读片机忽然自己亮了起来,惨白的光晕清冷地照着那骚动不安的病人。他的头发已被他自己抓乱,怪模怪样地竖立着,像一堆野蓬蒿,名牌服装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奇崛可笑,与刚进诊所时给人身份高贵之感截然相异。
神秘的香味在空气中渐渐淡薄散去。那病人跌坐在沙发上,如同刚从奄奄一息中被救活,四肢瘫软无力。梁博士走到读片机前瞧了瞧,取下了忘在上面的那几张ct片,然后迅速点亮了屋里的几盏灯。
“这读片机是怎么回事?”我睁大惊悚的眼睛问梁博士。
“哦,可能开关接触不好,刚才病人在屋里跳动引起的。”梁博士依旧淡然回答。
“梁医师,”那病人疲惫地靠在沙发上,用诚挚的目光望着梁博士:“您能对我说实话吗,我的这个怪病还能让我活多久?”
“我想不至于死,但是很受折磨。”梁博士走到病人跟前,轻轻抚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有治吗?”
“呣,这要看您的配合。”梁博士回到桌前,替病人开着药方:“您的病根还没彻底查清楚,在这之前,只能用一些镇静剂暂时缓和一下病情。请您改天随访。”
那病人从沙发上支撑起大腹便便的身子,将脚步挪动到梁博士的桌前,递给梁博士一张名片说:“请您一定治好我的病,费用在所不惜。”
“谢谢。我一定尽我全力。”梁博士朝那张名片看了看,说:“哦,您就是楚天集团的董事局主席李莫染先生啊,大名久仰了啊。”
“惭愧惭愧。”李先生的脸上重又恢复了一种自信和刚愎的神气。忽然,他凑到梁博士的耳旁悄声说:“您信鬼吗?”梁博士故作惊讶地抬头看他。
“我听人说您不但医术高明,而且还通鬼神。”
“哪里哪里。”梁博士不置可否的笑笑:“李先生真要是信鬼,应该去黄大仙那边拜拜才是呀。”
“我会去的。”李先生诡秘地说:“您知道我刚才进门时为什么犹犹豫豫的,就是在想是先去黄大仙呢还是先到这儿。思来想去,我还是先来请教您。”
梁博士不动声色地说:“您的病我还需要观察一段时日,改天再谈。”
送走了李莫染后,我迫不及待的问梁博士:“他到底是什么病啊?”
梁博士摇头说:“临床我也第一次碰到呢。不过刚才我的读片机突然莫名其妙又亮起灯的时候,我发现他照在那些ct片中的肺部产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化,他的左肺上部近心脏的地方有了一些奇怪的阴影,这可能与他最近一直吸进那神秘的香味有关。”
我慌忙问:“那刚才我们也闻到了那香味,对身体有害吧?”
“不见得。”梁博士诡谲地笑笑:“那香味也许只对特定的对象起作用。你能辨别那是什么香味吗?”
“薰衣草啊。”我不假思索的说。
“对,那是英国薰衣草。”梁博士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说:“你知道那花在英国象征着什么吗?”
我记起梁博士是留学英国的,一定深谙其中之道,忙说:“快告诉我!”
“爱情。”梁博士说:“你还闻到那香味中夹杂着些什么吗?”
我睁大着好奇的眼睛,极力回想起先的那股味道。
“你深呼吸一下,再嗅嗅,这味还没散尽呢。”梁博士提醒我。
啊,我闻到了,那是一种锡箔燃烧后的淡淡气味。它竟然成了那薰衣草的第二波回味!
“明白了吗,那每到夜晚困扰李先生的香味来自何方?”梁博士扶了扶他的眼镜问我。我忽然感到他在那镜片后的眼神变得异乎寻常起来。一股冷冽的血流从我后背油然涌起,我不由颤抖了一下说:“天堂。”
梁博士微微点了点头,说:“我猜就是,而且来自于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女鬼。”
我的脑海顿时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女鬼形象,凄美的,哀怨的,冷艳的,凶悍的,她们一股脑儿涌来,舒展着宽大的蝙蝠袖,伸出苍白枯槁的双手,撒下淡紫色的粉末,于是,那奇异的香味就在茫茫黑夜中幽灵般的飘浮,飘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