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墨,电闪雷鸣,大雨即刻滂沱而下。这风行如歌的竹丛中,如今却肉薄骨并,雨水和着血水,奔涌哀泣。
黄昏残竹,鸦鹊雨中揭食,没多久,竟被一位不请自来的女子吓得群魔乱舞。这泪光点点的女子走的急,时不时的跌倒,泥水溅湿了她的华服锦衣,脏染了她的绝世美颜,而这些通通不及别人的死。她闻着这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看着不远处被人害至黄泉的人,心中的内疚转尔生成了恐慌。
她本是安国颇有名望的世家子孙,是朝廷上颇有威名的丞相戚行云之女,她姓戚,名流年,于黎城的富饶街巷长大。那里环境四季变化,房屋皆青瓦截空,大理铺地,有层楼,高上云霄,且皆有红廊相依。
安国人罕见也,皆以修为高低来论生命长短。修为可因缘而增,也可因缘而减。修为可维持韶华难逝,也可使容颜瞬间老去,可续命,可毙命,修为增减可凭己,也可凭借他人之力。
安国人口颇盛,黎城作为中心城,自是繁华似锦。黎城商业繁荣,商品琳琅满目,昼夜皆能使来往之人目不暇接。黎城因此吸引众多远方人的到来,也因此使得街巷不畅,人口混杂,有闯南走北的说书先生,有身怀异术的商贩,还有闲来无事的名门隐派。这些人原本教会了她许多东西,却又都成了她日后的死敌。
她第一次拜师学术是隐姓埋名去学的,因戚家有规定,戚府中女子未满十八岁不得外出,不可受术,不允算命,因恐父亲知晓,还专门跑去离戚府两百条街外的地域去求师习术。
那时,她年芳十三。父亲要远行湿寒蜀地一月有余。陆心庭远去遆城拜师学术。姨娘,弟妹,仆人们因为不敢逾越身段之礼,个个对她恭敬视同老祖母。戚宅只有知了憔悴的哀叫,日子里满是干枯的味道。她形如稿素的在闺格里待了数日,便滋生了求师逆行的念头。
那些日子,她在离家百来条街外的客栈里住着,见着手拿器宇又有些卓尔不凡的人就跪地求师,在这家客栈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倒是有个名门的男子弟见她心诚,说是要教她三般武艺。她一时高兴连连应了几声。那人说话是做了数,可她天资愚笨怎么也学不会,连连教了七日,竟半式也没学成,那人最后一气之下将剑折断走了。
那位名门子弟走后,她有点受了打击。虽然年龄小,但也到了能看出被人嫌弃的年纪。仅一次冷嘲,她便失了意。她在不认识的地方胡乱的散着步,漫无目的的左顾右盼,就像一只无期而至的鸟。
盛夏无言,萋萋无数,秃梅生红蕚,香冷入薄衣,如同孤鸟梦难平,惹来路人疑虑。
宿命般的相逢总是让人无可奈何。
安国有那么多的古城,古城中有那么多的街巷,她却偏偏走进了这片秃梅之中。在这片秃梅的不远处,她看见了一位形单影只的舞剑女子。惊艳得清冷而倨傲。
“夕阳无语残鸦叫,玉纤香动玉销魂。秃梅枝头吐红蕚,血霑泪缀生晓寒。”
她学了六年。等待有朝一日,一路笙歌,飞上枝头,平步青云。诗,不知不觉用来吐露心声,也悄无声息的入了这红衣女子的耳。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那个想念的人,就在这个不经意间与她重逢。
没有人会想到,有时候,宿命难测,命运就在这样不起眼的一瞬间。
日后成为她师父的女子叫若梦,原本是百年前孤家众宠的独女,时光流转,人情变换,如今,她是千人墓冢的活人祭,是无数男女诅咒过的活人冢。她的面容谈不上惊艳绝伦,但称得上是华容婀娜。她不喜笑,脾气也不好,沉默寡言,偏爱独处。也因为她不爱说话,所以给了流年接近她的勇气。
红衣女子剑上的那些如血般的光芒散落成繁星点点,最后均匀的落在一棵梅树上,没一会儿,那颗梅树竟将红梅开的满满当当。
视觉上的冲击力加上思想上的短回路,直觉告诉流年眼前的人犹如开弓的箭强而有劲。
弱者是想变强的,尤其是这生于安国长于这黎城之地的人,无论起初有多差强人意,铢积寸累总会积羽沉舟的。再者,求师心切的流年又怎会知晓,此时的她好比釜底游鱼,若是稍有不慎,便会死于非命。
流年蹲在梅树底下看得发愣,那红衣女子为秃梅一棵一棵的开花,无论梅开的有多么盎然兴意,却还是被那女子郁郁寡欢的脸给比了下去,这越看也越心慌的厉害。正欲离开之际,轻微的慌乱却惊得寂寥的若梦出了心境。
她察觉到了逃亡的目光,双脚轻轻一跃,一回头,看到这个十三岁的流年,这一看,也一愣。
她的面色更伤心了,她能感受到这小姑娘的惊慌,连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不愿意接近她。
她将花开半途的秃梅开的满当后,摘了一朵离得最近的红梅蹲到流年的面前,“你,你想不想看看漫天飞血梅?”
若梦的红梅,是非常可怖的,一般的红梅,顺应自然规律,可若梦的红梅还会流泪。冬开春落的梅树早就过季了,但她只要想看,梅便能开。她掌心摊开,轻轻一吹,看着流年那双单纯的桃花眼转呀转的。
突然间,一阵飓风将所有的红梅席卷至空中,红梅的花瓣一允一允的掉落。流年接过花瓣,吓得险些被若梦手里的剑刺穿心脏。
那么诡异,也就忘了被人嫌弃的事,忘了顺便问问,花瓣为何是血化的,你又从哪里来。
回到客栈,她惊魂未定,连连向客栈里的人打听,却无一人知晓梅林里的红衣女子,于是,好奇心更重了。
她找回梅林,连连去了几日,令她好奇的人就在那里,她只敢远远的站着,从未与若梦说过一句话。这是她私自出府的第十五天,离她爹回府还有一段时间。府里人火急火燎乱成一团,仆人受罚,甚至牵连族人,她以为离府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红灯街景初有丈,行色车水匿年华。
又是时隔两日,当日,未开的秃梅显得尘世间正常了些,那孤漠的佳人硬是生添了许多复杂的诡异。当日若梦什么也没干,只是静静的伫着。若梦这一站便是三个时辰,而她背后的流年也站了三个时辰。这些,若梦都知道。
“一人一世界,一木一浮生。此蕊凋残彼苞开,旧栖新垄遗万年。人生须臾几时尽,复不相来恨添肠。”
许是站的久了,若梦也就开了口。流年听清了,看不透,也看不到她含憾的神色。
没人惦念的人生,由三天积累而来,昨天,今天,明天。昨天是过去,今天是现在,明天是未来,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月亮依旧阴晴圆缺,在这个空间相同,时间转换的地方,让人好生无奈。
有些人,一生只看一眼;有些人,一记就是一生;有些人,离别的久了,面容模糊了,但故事还在。
若梦这未尽的余生,杀了很多人,记了很多人,却只觉得辜负了两个人,错过了一个人。
春风得意的浪子回头最珍贵,穷途末路的短暂投靠最虚伪。
若梦这一生,比春风得意的浪子差了点,比穷途末路的拾荒人强了点。若是非要问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她也不知道。
一天又天,一年又一年,看似漫无边际却又瞬息万变的人生让人寂寥又恐惧。她既没有让她充实的信阳和追求,也没有让她诚心如意的情。
若梦余生能做的,也只有化血为梅而已。至于这突如其来的扰梦人,于她而言也总是无关紧要的。
这世上最难坚持的是等待,毫无回应的等,不知尽头的等。几日后,流年失去了兴趣,再往后,也不再出现在这片梅林里,再后来,连府也不曾出过。
又是一年。
时过境迁,物事皆缘,一双精炼暗淡的眼,一颗毫无波澜的心,犹如死谭一般的看淡,又是否还会掀起波澜?
一天夜晚,若梦突然出现在流年的闺房里,并将毕生修为偷渡给了她。因为异状,流年醒来。再次相见,朱颜暗换,青丝成雪。
看着一裳红衣,流年还未来得及证实,若梦便道,“梦是种毫无头绪的魂引,梦里的思想,往往是做梦人最纯粹最真实的意念,虽然毫无逻辑可言,又带着破碎的片段,但无可厚非的是,做梦人就是思想的主角。”
这段话来的毫无由头,于流年而言也显得莫名其妙。可若梦就是说了,说的无头无尾。
“时光荏苒,转眼便过了百二十个年头,百二十年听起来很长,渡起来很短,在这即长又短的百二十年里,我用了好些年去忘记。后来,时光渐渐模糊了那人的模样,我站在相同的星空下努力回想,似乎再拼凑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当时的月光很亮很凉。本以为可以带着他的面孔这样行尸走肉的挥霍一生,就这样任意时间流去,直到老死。可就在前几日,不论我如何努力回想,他的面孔始终只是一团黑影,一个形状。支撑我微薄意识的思念模糊了,我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流年微抿薄唇,又听若梦接着道,“恨易平,憾难去。悲欢离和最无情,生离死别愁千缕。西山西外皆是雨,世人皆浊何以清?”
若梦的声音苍凉几许,言语结后的笑声荡的凄凉,听得流年心生害怕,却又不敢生出一句话来,只是手上突然的几滴热泪,让流年心生难过。
蓦然回首,往日的杀戮,若梦像个局外人似的。蓦然回首,原来,只有那人的错过,才能让人动容。
斜风吹着细雨进入朱窗落在若梦的发丝上,看似满满的恨意,其实是深深的眷恋,时隔百年的错过终究能怪谁?
春日又至,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究竟是年华骗了她?还是她弃了年华?她不会明白的,可她好似又懂了。她哄了她自己,让年华背上了罪恶,因为固执,她白了两鬓,伤了年华。
她以孤傲的性情历经百来年,即便是被伤的只剩眼泪,未必心甘情愿的她也成了心甘情愿。她是自私的,她不想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就好像从未来这世上一般。她想收个徒弟,不论那被收作徒的人愿不愿意。
如今,夙愿已了,不枉此生。
木棂窗外传来又急又乱的脚步声,百米远处的红灯映红了银白的月光,若梦知道,她该走了。
突然间,若梦又想到什么,踏而又止的脚转眼又来到流年床边,前尘往事,朦胧无边,唯独那数不尽的刻薄言语,清晰如昨,蚀骨噬魂,莫名心痛,思虑至此,沧凉而道,“我曾经是个杀人如麻的女子,每个死前的人都对我诅咒过不同的话,所以我身边的人从来活不过三年。我将修为传给你,诅咒也有可能到了你身上。我不知道会不会,但我希望不会。”
萋萋断魂,满地残红,杀意未全休。月古影斜,墓阴磴老,她染了一世风尘。
言尽,步幽深,犹带悔憎。待到流年僵硬的身子一动,若梦早已不见了人影。其实,若梦忘却了,忘了说,回头看见流年的第一眼,感觉她像一个人,墓冢需要活人生祭两世,那个人就是被她耍手段留在墓冢的女子。
除此之外,若梦还留了一把剑,因为走的仓促,剑就放在屋内被移动过的案几上。
流年翻下床去追,也不知道是不是若梦的刻意安排,琉璃盏内的灯芯竟然燃完了,她明明睡前还看着丫环灌满了灯油,而这些她还没来得及思考,一个不小心,拌倒了被若梦移动过的案几,“哐当”一声,那案几上的紫剑出了鞘,机缘不巧的是正好割伤了流年的脚踝,又因继而赶来的仆人,戚家的门规,故而不得追。
若梦这一走,流年夜夜失眠。若梦和流年这一别,就是一生,连同着秘密。积藓残碑,行月有影,时隔数十年后,流年发现了此事。她以为她不会斤斤计较,足以宽容,可发现后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