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安景从未觉得自己如寻常人般妄言遗憾,却发觉许多事情,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如流沙流逝于掌心。
唐锦书曾声嘶力竭说他想留住些什么,可安景不同,他从生下来便是万人之上,恍若他的名字天生便不同寻常,他是世人心中的神,奈何神也有走下凡尘的一朝。
唐锦书是他的寄托,是他溺死在水中唯一一根稻草。
幸或不幸?那人仍是望着他浅笑,安景伸手拨开他额前散落下来的头发,向前一步将他抵在亭子一角。唐锦书的手总是很凉。
他记得夜深人静之时那人手中握着再简单不过的毛笔,那是安景第一次感到心神意乱,犹记得那人目色清澈,有些惊讶地开口望着自己:“皇上?”
安景的眼中分分寸寸都是珍惜,极清浅的吻落在他的眼角。
“陛下,陆万里在大殿求见。”陈升走过来小声道。
安景沉声:“不见。”
唐锦书道,“现下举国哀丧,他可不是那么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许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也说不定。去就是了,我上上书房等你去,反正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书房里唐锦书细细抚摸着那些古卷,其中大多他都一一品读过,如今也再看不出上一任主人坐在案前展开书卷的气息。人的存在便是这样,再多痕迹一朝一夕便可抹去,只是见证这一切的人恰好是自己。
“《徐州游记》?这可是本好书啊...”唐锦书自言自语道,当年寻了大半个长安也不见踪迹,想不到这最后一本还是在安景手里,横竖他也不看,倒不如先拿来孝敬孝敬自己。
这么想着,正准备拍拍灰尘从书缝里抽出来这本书的功夫,却见一个玉骨瓷瓶直直顺着从书架上头滚落,也看不清是什么,只是吓了一跳,唐锦书赶紧伸手去接,岂料反应慢了半拍,玉瓶恰巧跌落白在毯之上。
“乖乖,可别叫我摔破。”唐锦书道,捡起来那瓶子瞧了瞧,没见什么裂缝,于是就放下心来。
正想着放回去的空当儿,却见那瓶上一行蚂蚁大小的字:五蕴六毒是妄,因果都做业障。
安景何时有过这种东西?唐锦书心下困惑,却见那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目色温润:“锦书,在看什么?”
“谈完正事儿了?”唐锦书道,回头晃了晃手中的瓶子,“这是什么东西?听着倒极有诗情画意。”
“这...”那人的脸色倒是没变,却也没有开口。安景也有吞吞吐吐的时候啊,唐锦书在心里笑得直打滚。
“上午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赤豆汤,想着你那天不曾喝上,现下可都放了一段时间了,还不赶紧去看看?”安景如何不懂他的心思,只是由着他笑,柔声道。
果然见唐锦书一扔瓶子:“叫你不早说,要是凉了可怎么办?”
“瞧把公子急的,凉了就叫他们重新给做上一碗,还能委屈公子了不成?”陈升也跟着笑了。
好容易到了院里,却见碗中空空如也,只一人吃饱喝足了在睡大觉,听见他们回来了,颇为高兴地跳下来扑到安景怀里,抬起头来笑嘻嘻道,“皇兄刚刚去哪了?”
许是太后刚过世不久,安景对这个唯一的妹妹愈发纵容,见她只拍拍她的肩膀,“没大没小的,不回府上好好休息,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府上寂寞,遣了一部分丫头去寺里给母后祈福,之后就更加冷清了。”安定眨眨眼道:“果然还是宫里热闹,皇兄也最疼我,一上来就叫人给我端了甜汤。”
回头望见唐锦书,安景淡淡一笑:“你倒真是没有口福。”
“罢了罢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唐锦书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根杂草,叼着边要出门边说道。
安定一见急了:“好容易才盼到你回来,这会子又要去哪?”
“去我的山水之间。”唐锦书头也不回,大声道。
“哎呀别闹了。”安定知道他肯定又在说胡话了,忙上前拽住他的袖口道:“唐锦书,唐锦书,我今儿个来找你是真有事的,你来教我弹琴吧?”
唐锦书打了个哈欠道,“不教。”
“真是小气的人,赔你一碗汤还不行么。”安定道。
“十碗也不行。”唐锦书想也不想。
“为什么?”安定不解,“你不是在这宫里也没什么事儿可做么。”
“看你整日打打杀杀的,我要是你的琴,我都觉得委屈。”唐锦书道。
“可我是真的想学啊!”安定目色急切,“我肯定能静下心来,我当初剑谱都能背下好几本来呢,学几本琴谱根本不在话下...”
“你要真想学的话倒也可以。”唐锦书又打了个哈欠,随手从怀里扔出一个本子给她道:“三日之内要是能学会这谱子的话就拿着上我这里来找我吧,我可不是什么人都教的。”
安定翻开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符号,内容苦涩又难懂,回府便找了个乐师先生,奈何对方看了几眼,脸都皱成了一团:“公主,这首高山流水,别说是您了,就是小的也得多练习几遍才弹得出来,您一个初学之人,又没有音乐底子,别说三天,就是三十天也不一定学得会啊。”
“好你个唐锦书,明摆着就是不想教我,还想出这种馊主意来气人。”安定一听气了,越想越不乐意,把那乐师赶出府上就开始对着钻研。以韵辅声,音韵相成,二十一根琴弦根根对应不同音色,奈何安定头发都扯掉了几根,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唐锦书随手撩拨几下那调子便听上去极清丽。
她哪懂的琴谱和一般乐曲谱子不一样,需要懂的人指点着才能明白,眼见三日之期一天天临近,功夫虽下了不少,可别说坐下抚琴而弹了,就连本子上的写的什么都没搞清楚。
难道自己真如唐锦书所说,天生就真不是学乐器的料?安定一边想着一边闷闷走在御花园里,见脚下一块石头,眼也不眨便用脚踢了出去。
远远只听哎呦一声,正巧正砸在一个人头上,王守仁捂着脑袋上的包,疼的眼里都是泪花,可手里却还捧着珍惜药材,也不敢随地放下,当真格外狼狈。
“哟,是你啊。”安定见了他,“又东跑西跑给人送药呢?”
“可是碰上烦心之事了?”王守仁道,“姑娘周身一股戾气,面上却又愁眉不展。”
安定点了点头:“我遇上一个人,这个人很有才华,亦可是个益友良师,可他却生性古怪,有时候叫人分不清他是真糊涂呢,还是言行举止别有深意。”
“真是巧了,”王守仁笑道,“我也遇见一个和你所说极为相似的个人,不过这个人倒是不古怪。只是一身傲骨,叫人望见羞愧。”
“哎?真有意思。”安定笑了:“那我能见见他吗?”
“恐怕不能。”王守仁迟疑了一会,“他现下正忙着坐牢呢。”
“牢?那他犯了什么罪?”安定瞪大眼睛道。
王守仁叹息:“不一定犯了罪才要坐牢,被人锁起来不也是牢么?我还有一会时间,你听我讲个故事罢,这故事我憋了很久了,却没有机会将给任何人听。”
“你讲便是。”安定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灰狼,这只灰狼喜欢上了路过它门前兔子,它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兔子,只要它在一日,兔子就永远不会受到任何野兽的伤害,为了这个它还杀死了另外一只灰狼,可那却是一只兔子啊,它永远只吃草,哪怕再可口的肉片放到它的眼前,它又怎么会多看一眼呢?它只想在草原上跑。”
“骗人,既然是喜欢,又怎么会舍得叫他痛苦呢?”安定喃喃自语道,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觉得王守仁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很低,很沉,像一卷不醒的长书。
下午唐锦书从御花园路过,远远便望见一个桃粉色的影子,不由咧嘴一笑。刚想着上去逗弄一番,却见安定呼吸均匀,面色红润,怀里还抱着一本厚厚的琴谱,不知何时早已沉沉睡去。
唐锦书看她许久,半晌轻轻伸手想要从她怀里抽走那本书。
“母后...”女子突然翻了个身,唇畔呢喃轻至不可耳闻。
“原是为了这个。”唐锦书一怔,随即莞尔,微微一笑将先前准备好的批注用石头压好,静悄悄放在了安定的旁边。
他离开的声音很轻,像一声短促的叹息。
“唐锦书!”临近黄昏的时候女子怒气冲冲来到院里,把那几张纸往他面前一摔:“你为什么口是心非?明明就是想帮我,却又拿这些手段刁难我,明明趁我睡觉的时候帮我在琴谱上写了注记,现在却又嘴硬不肯承认。”
“没不承认啊。”唐锦书笑眯眯往自己跟前儿倒了杯茶,“这不是正等着你来感谢我么?”
“你本用不着这么招人讨厌的!”安定说不上为什么又气又恼,恶狠狠地朝他跺了个脚。
“那是我的事,本就与你无关,与这天下之人都无关。”唐锦书昂头道,曲线清丽,几缕墨发衬得他眉眼之间格外清冷。
“我心之处便是佛心,我路之下就是佛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扇门就在我眼前,推开或是关上,全在我一念之间。”
安定刚想说呸,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却见那人一杯清茶送至嘴边,只微微抬眼望着她,却叫她没由来周身一阵寒栗。
这个人是天下才子之首,而她竟一直自以为了解了唐锦书。
安定突然为这个发现难过到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