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秋夜不比宫内,露水深重且寒冷,帐内安景命人多端来了几个火炉,被褥也都是清一色柔软的兽皮毯子,一时烘得床榻之间极为舒适暖和。
安定见了大呼眼红:“皇兄实在是太偏心了,臣妹也怕冷,怎么不见给我备下这么多好物?”
话虽说着,公主殿下不一会却先自己热得待不下去,一溜烟出门吹冷风了。
入夜的狩猎场不见人迹走动,依稀听见两两交谈的声音,是巡逻的侍卫在闲聊着打发晚上的时光。帐篷里安景伺候唐锦书吃完了药,也不急着休息,只看着他,不开口,不作声。
唐锦书叫他看得颇不自在,只好缓缓别过头去:“皇上要这样看一晚上吗?”
安景道,“好歹暖暖你的手。”说着伸出手来与他十指相扣。
一时帐内寂静,唐锦书微微低头倚靠在床头,安景又望到脸颊上的那道伤痕,微微颦眉:“下午脸上这伤到底是怎么弄来的?”
暖黄的烛光映着那人清秀的脸,长长的发丝垂下看不清那表情,只听唐锦书闷闷道:“早知道皇上这么介意,我就先提前划上几道了。”
一番话说的半是真心半是怨恨,安景一笑,也不再多说。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帐篷外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安定掀开门帘兴致勃勃道:“唐锦书,快起来,我们骑马去。”
书案前安景手捧一展古卷,望见仍在榻上沉睡之人忍不住皱起眉头。
安定自知有错,赶紧闭上了嘴,支支吾吾道:“皇兄不会昨夜又把唐锦书给吃了吧?唐锦书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胡言乱语。”安景沉声道,却听得身后之人微微起身的动静。
“呀,这才想起今日狩猎的东西还不曾准备好呢。”眼见吵醒了人,安定一拍脑门道,赶紧急匆匆跑了。
一时帐中寂静,本就天还未亮,纱帘之后更显昏暗。唐锦书咳嗽了一声,从安景手里接过一杯温茶漱了漱口,看了眼四周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尚早。”安景道,接过空了的杯子想叫他再躺一会,却见唐锦书摇摇头,“罢了罢了,本就睡不太着了。”
起身把他的手放回了被褥,安景道:“仍是觉得累么?不累便同我出去走走吧。”
唐锦书刚想说不,望见那人乌黑的眼目,不由心下一软,任由安景给他披上外套,两人慢慢走了出去。
帐外仍是星光灿烂,漫天繁星好似要落下来的模样,安景开口道:“在宫里时便常想着带你来这边看看,好在还是那时的景色…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连天都已经不复寻常。”
唐锦书一听便笑了:“时移势易,世间规律本就如此,你又不是庄生,何苦去为了什么蝴蝶感伤。”
语气间淡淡的疲惫,唐锦书静静随他走着,远处有零零散散的侍卫,烧了一晚上的篝火终于熄了,只剩下带着余温的灰。
走了一会儿,唐锦书开口:“安景,你告诉我,当日是你亲手放下的毒,杀的安源么?”
那人没有丝毫犹豫:“是。”
不知何时远处的青山泛起云雾缭绕,晨光铺洒在天际,留下一片白茫茫的雾霭,一顶顶帐篷被扫上了柔和的轮廓,缝隙里透出微黄色的光。
山脚下头人人掀了帐篷整理好衣物,下人将马从马厩里一匹匹牵了出来,“时辰差不多了。”安景望着道,“下山去吧。”
唐锦书道:“好。”
秋收狩猎和春猎不同,春天万物复苏,不宜杀生,说是狩猎,实则是猎祭,狩只是个辅字。而秋末冬初,飞禽走兽膘肥体壮,则恰恰是打猎的大好时候。
因着林间地势复杂,众人皆是结伴同行,安定往年都是随着安景,今年必然不能跟在这两个人身后了,于是四处张望了一圈,最后灿然一笑:“能征服我安定的男人还没生出来呢,这林子我可就先自己去了,皇兄等下可要记得跟上。”
说罢一甩长鞭,骑马扬长消失在了密林之间。
众人纷纷擦擦脑袋上的汗道:“公主当真是性情中人…”
这边姚成虽不是第一次狩猎,但却向来对这种事情提不起兴趣,想到那马一奔连人肠子都要颠出来的模样,正犹豫要不要上的空当儿呢,秋蝉一身劲服,俯身从弓堆里捡了把扔给他,提醒道:“你可别给我丢人现眼。”
眼瞧着众人各自散开,安景坐在马背之上朝唐锦书一笑:“今日教你射箭可好?”
马是真正的好马,周身滑亮如同黑色绸缎,额头一撮菱形的白色鬃毛,“瞧你这样也是马中之王,今个儿便请多多关照了。”唐锦书说着伸手拍了拍马的脑袋,谁知那是个有脾气的主,反倒叫它一个鼻响喷得够呛。
安景望见笑了起来:“锦书,你手底下这是匹马,又不是猫,你用哄响泉的方式哄它,它又哪里会给你好脸色。”
唐锦书道:“有时候见猫见得多了,遇见匹马在它朝你发脾气之前你也仍觉得它是猫呢。”
安景伸手把唐锦书拉上了马背,骏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便向林中疾驰而去,留下一道尘土。
唐锦书生平第二次骑上快马,仍然颠得发慌,林中景象一闪而过,周身似有发软,便听安景在耳畔低声道:“朕就在你的后头,不用怕。”
“谁怕了…”唐锦书面子上挂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在一处开阔些的地方停下,安景道:“此处有鹿群出没,是个狩猎的好场所。”
正说着,一个极快的鹿影跃过草丛,从面前一闪而过,安景一笑,正要抬手的瞬间,刷刷两箭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穿过,可惜各自在空中打中对方,跌落到了地上。
一眨眼的功夫已经错失了时机,鹿不见影踪。
“哎呀。”右边树后头安定懊恼地一拍马背,不悦道:“早就在这守了好长时间,皇兄倒好,一来就给我搅得连根鹿毛都不剩。”
“那公主便是冤枉皇上了,”另一头有人乐呵呵道,从那树后出来,正是姚丞相与一年轻手下。
“我当时谁,原是丞相。”安定道:“丞相大人老当益壮,方才一箭力道稳准,真叫安定心生惭愧。”
“不敢当,不敢当。”姚丞相连连摆手:“公主说哪里的话,刚刚一箭是我这手下射出来的,老夫这把年纪若还要有拉弓着本事,真真是日日都要笑醒了。”
唐锦书在身后瞧着,却忽而勾起嘴角:“丞相大人的这位手下,看着倒是颇为眼熟。”
那人立刻下马跪下道:“微臣曾在宫中担任过几年职位,许是曾遇见过公子也说不准。”
“好了好了,”安定最先受不了道,“赶紧起来吧,只是问了一句,又不是要你性命,何必紧张成这般样子,皇兄你说是不是?”
安景道,“既是遇上了,丞相大人,不如与我兄妹二人同行。”
几人路上又碰到了武状元,那武状元与安定两人收获都颇丰,相府瞧着年轻的手下偶尔也放几箭,半上午的功夫几人的猎物早已堆起小垛,反倒安景一箭未动,就这么一路悠闲着回了帐前。
猎物先是祭了天,因上午杀生,午膳众人食的是斋饭,倒也舒适清口。下午仍是狩猎,规矩却严了许多,众人不可单独散开,一队人马皆需伴驾当今圣上左右。
许是上午过了兴致,安定不由心生倦意,又因安景迟迟不肯抽箭,只得懒洋洋跟在后头打哈欠,眼瞅着人人都以为这趟没什么要紧事的时候,却见安景一调马头,面朝身后众人,却温和道:“锦书,可还记得朕要教你射箭?”
安定第二个哈欠刚打了一半,一个激灵就跟着清醒了:现下并无猎物,若是要射,那必然就是…
安景终于从身后的箭桶里抽出一支黑色长箭,在身后握住唐锦书的双手,缓缓面向众人拉开了弓。
众臣面面相觑,只一瞬间的功夫吓得向后退散一步,却不敢直接跑开,有些胆子小的见自己被当成靶子,忍不住两腿一晃,险些就要倒了下来。
安景道:“想把箭射到哪就射到哪。”
“要是射偏了呢?”唐锦书问。
安景一笑,“算朕的。”
唐锦书勾起嘴角,手中的弓霍然一松,竟直直朝向了当朝丞相的位置。
风过肃杀,四下寂静。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姚丞相一个惊心,踉跄险些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唐锦书,你!”姚成面色铁青,当即就要从后头冲了过去。
“我从不轻贱了他人的性命,所以亦不愿他人轻贱了我的。”唐锦书一袭黑色骑服,笑容淡然:“丞相大人,昨日林中承蒙关照,今后做事可要小心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