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冬至,就是腊八,宫中年味渐浓。`乐`文``即便下着雪亦不让人觉得寒冷,太监宫女相伴,先点上灯笼,再呈上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放一碟翠绿的腊八蒜。
欢声笑语。或好或坏,这一年终究是要过去了。
陈升端上来一杯热茶,小声道:“皇上今晚可要去公子那里用膳?”
安景道:“只怕朕想去,他自己还不乐意。”
陈升道:“奴才觉得公子的脾气向来就这样,这冰天雪地的,一断了柴火连咱们自己都受不了,皇上是否惩戒过重啊?”
安景笔下顿了顿,一滴墨水便悄无声息在纸上晕染开来。陈升看着他起身道:“摆驾。”
很多时候陈升都知道帝王是个心狠之人,他踏入房间的时候,不带一丝热气的床上唐锦书沉沉闭着眼,面色潮红,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着了。
安景不语,陈升却知道他就是成心要折磨唐锦书,就是要等到那人实在熬不住,跟他服软,跟他求饶。他们是道路相悖的人,恨中有爱,爱中有恨,安景占据着唐锦书,撕毁他了的梦想,断了他在世上所有的根,是因为清楚自己如果掌控不住他,那么能做到的就只有两败俱伤。
已经没有办法了,远方的夕阳爬上天际。唐锦书醒来的时候身边极暖,久违的温度包裹着肌肤。
他动了动,声音沙哑道:“安景。”
安景细细吻着他的额头,从眉眼,到鼻梁。
“朕有多久没碰你了。”安景的手轻轻伸到他的衣内,抚过他的肩身,他的指尖有些凉,唐锦书像幼猫一样缩了起来,安景道:“别怕。”
他说过很多句别怕,但真正印象深刻的就只有这一次,也只此一次,他与长安才子唐锦书卧在床上,没有欺辱,没有压迫,也没有尊卑,一寸一寸,并无轻薄之意,只是想叫他觉得好受一些。
无声的安抚,安景替他揉捏着肩膀上的酸痛之处,感觉那人如同孩子一样直直望着自己。
皇上。但内心更熟悉的那个名字是:安景。
他与唐锦书初识于宫中,唐锦书不喜欢书香之气沾染上功名利禄,那时依稀感觉到自己与他有所不同。唐锦书知道唐家那个隐藏多年的秘密,饱受宠爱的二皇子其实并非先皇亲生,心高气傲的安源指着他道:“你就是唐家的三公子?”
也是那时唐锦书仰起下巴:“是,而且我还要做你的侍读。”
是骄傲,亦是心中抱定了皇后会阻挠安源成为太子的想法,唐锦书做了决定,一转眼的功夫却趁着唐氏与皇后攀谈的时候跑出去放风了。
歪打误撞,槐树底下是什么人在练剑?唐锦书喂了一声,看到那人转过头来。
年少的安景收起长剑,笑道:“又见面了,原来是你啊。”
我亦一身傲骨,四海交游,煮文嚼画。幼时的安景除去固执,在书画音律见解上如同唐锦书的知音,伯牙子期是个美谈,然而直到多年后安源的死讯传来,唐锦书跪在殿中,那人才头一次显现出他的*和业障。
今时今日忆起这一切,唐锦书忽然在安景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强烈的悲伤,像是被刻意放大了无数倍般,叫他觉得自己此生一直藏在这身锦绣的皮和锦绣的河山之下。
他也曾想坦然,可却没有人教他如何坦然。
杯盘狼藉,日落西山。本该人人都期盼着来年有个新开始的日子,唐锦书却同安景坐于那方床榻之上,寂静如同坟头。
安景很久之后才开口道:“锦书,你可曾恨朕?”
唐锦书摇首。
安景又迟疑:“那...你可曾爱过我?”
唐锦书笑出了泪。
“——报!皇上,大理寺陆万里有要事请奏。”门外有人高声道。
安景起身:“什么事这么紧张?”
那来报之人迟疑了片刻:“听人说是大理寺抓到了那个叫曼珠的胡国女子,现在正在狱里头审问。”
唐锦书看了安景一眼:“皇上可准许我去看看?”
安景张了张口,最终只是沉默,唐锦书于是径直走了出去。
从来他就不曾叫安景摆布他的决定,他意绝你就需俯首,他微笑你就要遵从。
曼珠一身囚服,头发蓬乱坐在头顶那一小片月光之下,见着唐锦书走进来苍白一笑:“唐公子,上次一别,没想到这样快就又见面了。”
唐锦书道:“别来无恙,公主长得还是这样好看。”
曼珠咳咳笑了起来:“唐锦书果然也还是唐锦书,纵使你瞧不见你如今的样子。”
唐锦书问:“什么样子?”
曼珠道:“沾了烟火的样子,很好。”
唐锦书扫了扫灰,在她的对面盘腿坐下,“倒是公主怎么消瘦了这么多啊,莫不是操劳过度,复国的心愿却又辗转难得?”
他的语调轻松,姿态一如旧友,说话又直戳心窝。曼珠险些叫他逗笑,忘了两人所处的身份:“到不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唐锦书眨眨眼:“笑话要看,有些实话却也想知道。”
曼珠捋了捋自己的头发,问:“你想知道什么?”
唐锦书道:“塞北有胡人暴动之事,可是公主一手策划?”
“我若有这个本事,几年前就这么做了。”曼珠自嘲笑笑,随即道:“谋这事的是我皇叔,还有个愿意帮我们的人,但我先前确实不知。”
“我自然相信公主。”唐锦书面容姣好,轮廓清浅:“那就问第二件事。”
曼珠道:“什么?”
唐锦书道:“公主四处游走多年,别的不敢多说,藏身的本事可是谁都比不了的,如今千方百计叫人捉住混进宫来,莫不是就为了见我一面?”
女子悄然一笑:“自然是为了见你。”
唐锦书道:“见我什么?”
曼珠从袖中掏出一只发簪,缓缓道:“瞧瞧这个东西可还认识,是从你那总爱痴心妄想的小丫头身上得来的。”
唐锦书拾起来对照着烛光看了看,半晌道:“不错,是巧倩的随身之物。”
曼珠道:“唐公子,我对你敬重有加,实在不愿胁迫你,只是此行我是受人所托。巧倩这丫头被逐出宫后就一直在我府上做客,如今也不知道是第几天了,她为你付出良多,你就不想出宫去看看?”
唐锦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走出牢门才觉外头风雪交加,零星的雪花渣子顺势蹦了进来,唐锦书咳嗽了一声,手脚间都是寒意,耳边嗡嗡地听不清,仿佛紧贴着肺腑。
是否这一生欠了太多的人?唐锦书心下极乱,不可惊惧,不可哀哭,只是脚下一软,几乎就要跌倒在地上。
一直在外头等着的安景伸出手臂,将他扶在怀里。
依旧记得十年前,自己进宫的第一天,雪白的槐花树下,玉一样的孩子全神贯注于练剑,连他冒然闯进来了都不曾注意。
少年稚嫩柔软的身姿,剑气呼啸间簌簌落下了一身碎花,只一眼便映入了他的脑海。
只有唐锦书自己知道,这么多年藏在心里的那个人,是安景,始终都是安景。
这世上没有人不眷恋温暖,只是这份感情太过无望。他们都已经站的太远太远,回不去了,再回不去了。
他听见自己心中天地破裂的声音。
安景低下头轻声问:“锦书,曼珠同你说了什么?”
唐锦书摇头不语。
夜里唐锦书重新打开了牢门,向曼珠道:“带我去见那个人。”
曼珠问:“什么人?”
唐锦书笑:“我生平素未与人结怨,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若是想见我,尽管冲我来便是,不要伤了巧倩。”
曼珠道:“这里守卫森严,我哪能逃得出去。”
唐锦书道:“既然有办法进来,就一定有办法出去。”
曼珠仰头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唐公子,你我并无私怨,只是有生之年能看到你露出这样的表情,看到你们被这样戏弄,真是有趣。”
谁说不是天道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