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三七的死,宝禾先生不得不亲自前去会一会那传说中性格古怪的白画师。在出门前,他特地向刑公子询问了一些关于白画师的事情。得知上次见到的白相公是白画师之子,他的心便放下了一半。
“能教出那样儿子的人,应该也是心地善良的吧。”宝禾先生这样想。然而在见到白画师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眼前之人看上去已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身材矮小,瘦骨伶仃,看上去像个坏心眼的老头。而且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嘴唇红得刺眼,不像个老人,反而让人联想起野兽之类,怪瘆人的。
宝禾先生定了定神,向白画师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原本他以为白画师会露出难过、不舍的神情,毕竟据传闻三七在脚受伤前一直跟白画师住在一起。但没料到,白画师听了三七的死,眼中没有一丝悲伤,只是可惜没能亲眼看到廊桥崩塌的瞬间,和三七被亡灵扯拽的画面。
宝禾先生听得背脊发凉,虽明知自己此行是为了给刘子安赔礼道歉,但还是忍不住插嘴道:“那等惨剧不看也罢……难道白大师您喜欢丑恶之物不成。”
说完,宝禾先生就在心里暗暗打嘴,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了些。哪知,白画师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咧开他那与年纪极不般配的红唇,怪模怪样地笑道:“正是,平庸之人又怎会懂得那丑恶之物的美?”
宝禾先生暗暗吃惊,但脸上不露声色,恭维道:“白画师果然是不同凡响,在下佩服。”这本来是一句客气话,但那白画师竟然当了真,兴奋地说着他观察到的那些丑恶之物的美。据他说,曾有一次在离城不远的地方,当地起义军和士兵发生了武力冲突,死了不少人。其他人对于道路上的尸体都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却悠悠地坐在尸体前,描摹着那半腐烂的脸孔和手脚,连头发丝都不放过。
宝禾先生当初也算是事件的亲身经历者,自然了解那副惨状,如今被白画师这么一提,不免勾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当下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对了,说说令郎吧,他怎么不跟您住在一起?”宝禾先生记得有人说过他十分爱护自己的这个儿子,因此转移话题道。
白画师听宝禾先生提起他儿子,脸上竟闪过一丝哀伤的神情,不情不愿道:“城主那老狐狸要抢我儿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宝禾先生听了这话,不禁又怪自己多嘴,提到了人家的痛处。虽然此刻他与白画师相处的还算和谐,但言多语失,自己此行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现在也该告退了,因而说道:“白大师不必过于牵挂,之前我曾与令郎有过数面之缘,他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城主将令郎带在身边,恐怕也是出于对他的喜爱,让年轻人历练一番,假以时日定会让你们父子二人团聚……眼下天色已晚,在下就不过分叨扰了,改日再带劣徒登门拜访。”说罢,起身行了个礼。
白画师还礼,笑道:“那老夫就恭候了。话说我也很想听听令徒和三七那晚在廊桥上的经历呢。”
宝禾先生表面上笑道“定不会让您失望”,但暗地里却腹诽着白画师这种揭人家旧伤的行为。但不管怎么说,这一趟两人表面上也算是相谈甚欢,宝禾先生怕夜长梦多,于是决定次日一早便带刘子安再次登门。
“先生,那白画师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让你这么紧张。”刘子安觉得自家先生可能是想多了,不就是一个画画儿的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是紧张,是谨慎……他这个人的确有些不大正常。”宝禾先生道。昨天他回去后,暗地里又询问了一下众人对于白画师的评价,吝啬、刻薄、不知羞耻、自高自大、傲慢无礼……总之没一个好词。
刘子安笑道:“先生,你什么样变态没见过?连一体双魂这种事你都能赶上,还怕他?”
宝禾先生皱了皱眉,觉得刘子安的心态有些过于轻松,刚想说他几句就被插嘴道:“好啦,我知道了。到那儿以后少说话,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不擅自行动……从昨晚你就开始唠叨,明明岁数不大,怎么跟个老人家似的。”
刘子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表情颇为嫌弃。宝禾先生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于紧张了,自嘲地笑了笑,便不再多说什么。
到了白府,师徒二人却得知白画师此时正在画室里进行创作,无法见客,他们可能要多等一会儿或者改日再来。要是平常,刘子安肯定不会选择留下来等,但不知为何宝禾先生却执意要今天见到白画师。作为徒弟,刘子安虽然心里有些不大情愿但也只能留下。
“先生,那道目光它还在。”刘子安喝完第五杯茶,低声对宝禾先生道。
“廊桥上的那道目光吗……你是什么时候发觉它在跟着你的?”宝禾先生问,心道自家徒儿该不会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吧。
“从我当初踏上廊桥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平时有事做的时候还好,一旦静下来就觉得那道目光仿佛化为了实体一般,存在感极强。”刘子安道,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要不,咱们到院子里走走吧。说不定是屋里太闷,让你产生了幻觉。”宝禾先生提议道。刘子安点了点头,不管怎样,只要是呆在宝禾先生身边,他总会觉得格外的安心。然而,师徒二人才离屋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全身赤条条、仅着一件外衫的汉子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与他们迎面相撞……
“究竟是怎么回事?”宝禾先生给那男人倒了杯茶,问道。
那男人哆哆嗦嗦,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师傅……师傅他疯了!他要杀了我!”
刘子安摁住情绪有些过于激动的男子,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师傅是谁?他又为什么要杀你?”
男子喝了两口茶,冷静了一下,讲起事情的经过。
今天早上,白画师叫他到画室去,他本以为是叫他去收拾器皿或者打扫卫生什么的,结果一进屋白画师就叫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了。在此之前白画师也常常这么吩咐,大部分的弟子都当过他的人体模特,所以他迅速的照做了。然而,当他脱得赤条条之后,白画师却又皱起了眉头,说他想看被锁链捆住的人……他当时吓坏了,整个人愣在了当场,但白画师没有丝毫怜悯之意,见他磨磨蹭蹭的,神情变得烦躁起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细铁链,哗哗地抖动着,冲过去扑到他背上,毫不留情地拧住他的双臂,一圈圈缠上铁链。然后,白画师又猛地一扯铁链的一端,他没留神,踉跄了一下,咕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他说他那时的模样大概像一头等着屠宰的年猪,手脚都被可怜地捆作一团,只有脑袋能够活动。可是,白画师毫不在意,只是围着他被捆住的身体左右端详,画了好几幅差不多的描摹图。当然,这期间,他是有多痛苦,就不言而喻了。
不过,如果什么都没发生的话,他的痛苦恐怕还要再延长一些。幸亏(或者说是不幸)过了一会儿,从房间角落的一个罐子旁边,蜿蜒地流出一股细细的黑油样的东西。一开始,那东西似乎有些粘稠,缓缓地动着,后来渐渐顺畅地滑动起来。不大一会儿,那东西闪着幽光,流到了他鼻尖前,他这才发现那原来是一条细长的黑蛇。当时他全身的血一下被冻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事实上,那条蛇的信子,已经碰到了他的脖颈。那情景实在吓人,就连白画师也不禁吃了一惊,连忙扔下画笔,迅速弯下腰,一把抓住蛇尾,把蛇倒提起来。那蛇被倒提着,使劲儿仰起头,把身体向上卷去,但不管它怎么努力,却始终碰不到白画师的手。他当时就趁白画师跟蛇纠缠的功夫挣脱了锁链,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的确有些变态……但不管怎么说他抓住了蛇,救了你一命,不是吗?”刘子安试着安慰眼前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冷笑一声,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初三七的脚就是这么残的……那条蛇压根就是他为了写生,特意养在屋里的。”
刘子安与宝禾先生二人对视了一下,心中同时想到,那白画师果然不大正常。
“先生……咱们能不能回去啊。”刘子安走在路上怯怯地说道。也对,任谁知道了自己即将要面对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都会不由得心生惧意。
“怎么,方才你不是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既来之则安之,今天来咱们一是为了道歉,二便是为了辞行。过了今天,咱们就可以离开这座城了。”宝禾先生心下也有些忐忑,但面上仍佯作平静,轻声安慰道。
“两位,前面那间屋子便是画室,我就不过去了。”领路的弟子停下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道。看样子明显是不想接近那里。
“有劳了。”宝禾先生和刘子安向领路之人表达了谢意,按照他方才所说走近了那间屋子。然而奇怪的是,那间屋子里竟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是谁在哭呢?师徒二人屏住呼吸,悄悄地把身体贴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