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河水势颇急,小船在河面上起起伏伏,晃得厉害。
“船家,怎么晃得这般厉害?”众鬼之中有人问道。
艄公冷哼一声,心道:“还不是因为载了了活魂?”
但他摸不清刘子安的底细,也不敢明着这么说,只是是不是地把鬼祟的眼神往刘子安这边瞟。
“你看我做什么?”刘子安被他看得发毛,喝问道。
“往日竟运些死鬼,今日来了个活魂。小老儿这是要瞧个新鲜。”那艄公道。
刘子安哼了一声,不再计较于他,转头只顾看那河对岸的城池。
那城池渐渐在黑雾中分明起来,显出点点灯火。
不,那不是灯火!
等船行得又近了些,刘子安才恍然发现,那红色闪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灯,而是熊熊火焰!
“咱们就像蛾子,这城啊,就是那火。明知是死路一条,可是依然要往里跳。”之前跟他在岸上说话的那个书生道,“不,你不一样。话说你一个活魂,没事往这阴曹地府跑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谁知道呢,一觉醒来就在这儿了。”刘子安道,下意识隐瞒了自己已经被撕成碎片的事实。
“你这叫离魂症,等会儿见了阎王爷,查明了你的阳寿,自送放你回去的。”书生鬼道,“先前我活着的时候,邻家有个姑娘得的就是这病症,醒过来时也说自己在地狱走了一圈。”
“离魂症是什么样的?”刘子安问道。
“除了会喘气,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那......若是被当成死人下葬了呢?”
“那兄台怕就是要变成真的死鬼了!”
刘子安正要再问些什么,忽闻到一阵令人作呕的臭气,浓郁得紧。
什么味道?刘子安四下探寻。
只见那红艳艳的水面上,除了零星打漂的碎肉,还盛开着一种花瓣细长的花。那花长得格外茂盛,美丽异常,众鬼霎时间都看呆了。
“船家,这是什么花?怎么生得这般好看?”有鬼问船家道。
“这是彼岸花。见了此花,咱们这河就算过了大半了。”艄公答道。
这就是彼岸花?
刘子安早就听说过彼岸花的名号,只是不曾亲眼见过,十分好奇,于是扒着船缘,探着身子去看那花。
然而,他却忘了自己作为生魂要比那些个死鬼重得多。他这么一动,整条小船都差点翻了。
“哎呀呀,你别动啊!”众鬼大喊。
刘子安忙缩回身子,安安分分地坐在船上。
“这河叫什么?”刘子安见大家都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莫不是那忘川河?”
“忘川河?这名字倒雅致。”艄公阴恻恻地说道,“不过我们都管这河叫枉死河。”
“枉死河?”
“稀里糊涂地到那人世间去,混混沌沌地活上那么几十年,庸庸碌碌,难道不算枉死?”艄公道。
“那这叫枉死河,上面岂不是叫白活地了?”刘子安大胆言道。
那艄公回头望了刘子安一眼,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枉死河,白活地。倒也合辙押韵。”那书生鬼见刘子安尴尬,小声应和,神情温柔妩媚。
刘子安看了他一眼,心道:“怪不得是个花下鬼。”
正想着,忽见一条肥大黝黑的鱼忽然从水面跃出,张开巨口,露出尖利的牙齿,一下子就把一只鬼吞进肚子里去了。
“吓!”众鬼吃了一惊。刘子安也被吓了一跳。
“你们都安分点!这鱼是食鬼鱼,想必是方才船体晃得厉害,惊动了它。”艄公道。
“水面上浪这么大,那鱼怎么可能感受到船体的晃动......”刘子安小声辩驳道。
“方才没有鬼味,你这么一晃,大伙再一说话,让它闻见了鬼味呗。”艄公斜了他一眼,道。
众鬼闻言胆战心惊,紧紧闭上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真是胆小。”刘子安心道。但由于没人跟他说话,自说自话又有些无聊,索性也闭上了嘴。
到了岸边,众鬼依次上岸,刘子安断后。
就在刘子安上岸的时候,那艄公忽然绊了他一下,让他险些栽倒。
刘子安大怒,趁艄公一个不注意,噗地踹了那家伙一脚。
“扑通”一声,艄公跌进了枉死河里。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你在这枉死河上摆渡了这么些时日,今儿也算是得了个圆满,枉死了一回!”刘子安大笑道,洋洋得意而去。
那艄公浑身血淋林地从河里爬出来,破口大骂,言语极为难听。不过,这就不是刘子安管得着的了。
走到城门口,还未进城,刘子安就闻到了烤焦的味道。
“好热、好渴......”刘子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被烤干了,不由得对此处产生了惧意。
“这地方怎么这么热?!要不咱们回去吧。”跟刘子安一同来的众鬼中的一个说道。
不少鬼都点头表示赞同。
枉死河畔虽然凄凉,但好歹没这么燥热难耐。
然而,他们刚刚往回走了不过数步,就被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鬼差给拦住了。
“众位是要去哪儿啊?”
“我、我们要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那鬼差笑道,“地狱有什么回头路?即使侥幸能回到地上又怎样?亦不过是行尸走肉嘛。浑浑噩噩,恍恍惚惚,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点做个了断!我们这大地狱,有无数乐子,无处好处,让你欢喜。有句老话说得好:不到铁围山中去,变成神仙也枉然。”
刘子安愕然,他倒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说地狱好。
再细看那鬼差,发现竟是个女子模样,顾盼流转,煞是动人。
刘子安错眼再看别处,发现亦有脸庞标致的青年男女鬼差做着同样的吆喝。男鬼差负责劝化新死的女鬼,女鬼差则负责劝化新死的男鬼。
大多数鬼经他们这一糊弄,便跟灌了**汤似的,乖乖地进了地府。
也有那不上路子的,任女鬼百般挑逗,男鬼千番劝慰,抵死不从,抱着路边的柱子,哭天抢地,说什么都要重返人间。
这时候,就有牛头马面走来,毫不客气地将他们叉起,扔到枉死河里喂鱼。
这般恩威并施、宽猛并济的手段,却让多少鬼魂永陷地狱,再无出头之日?
刘子安叹了口气,跟着大部队踏进了地府。
一进大门,刘子安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锅,下面堆着无数柴火,锅里是翻滚的黑油。那鬼差见油热得差不多了,就叉起身侧的鬼扔进油锅里,炸得噼里啪啦的,还不时翻个面。待那鬼炸透了,就放在旁边,让他缓缓,过会儿再下油锅。
不过,看的时间久了,刘子安发现,并非个个鬼都是这个流程。有时候,见炸的火候正好,那鬼差便会将其提到嘴边,咯吱咯吱地嚼下肚里。
刘子安骇然,恍惚间仿佛明白了先前听到牛头与那怕死鬼谈话的内容。
“没想到地狱也有这种以权谋私的人!”刘子安恨恨地想。
过了那油锅,刘子安一行来到了一条大路之上。
路的两侧都是些低矮的茅草屋,里面不断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领头的鬼差带他们每个屋子都参观了一下。
或见牛头马面按着鬼魂,将他们的舌头从嘴里掏出来,拉得长长的,让牛用犁来耕它;
或见有鬼差剖开鬼魂的胸膛,挖出其心脏,扔给夜叉吞食;
或见一片高低起伏的剑林,剑头上闪着寒光。无数鬼魂被逼着爬那剑树。爬得好的,牛头马面会在下面喝彩,爬得不好的,则会被无情地鞭打,以儆效尤。不过不管爬得好或不好,没有人能爬到树顶,他们在到达那里之前便已断手断脚,血肉横飞,而后跌落下来;
或见一群鬼魂在深坑之内被牛追赶,用角顶,用蹄踩,转眼便为肉酱;
或见牛头马面以烧熟的铜汁灌进鬼魂口中;
或见广大粪池,臭不可闻,无数鬼魂踊跃其中,神情凄苦;
或见一大冰窖,无数鬼魂赤身**身处其中,脚下踩着冰,怀里抱着冰,在彻骨的寒冷中瑟瑟发抖;
或见牛头马面给无数鬼魂剖皮,然后把烧红的烙铁放入其中,复又将皮缝起,如此反复;
或见牛头马面往鬼魂头顶开一口,往下直灌水银,众鬼哀嚎,兀自挑起,然而皮已然脱落,鬼差称之曰金蝉脱壳;
或见有大铁锤不停地撞击鬼魂的胸背;
或见遍地都是大火,追赶焚烧着那些鬼魂;
或见空中到处飞着铁蒺藜;
或见地上到处爬满铁蛇,缠绕在鬼魂的脖颈之上;
或见满地奔跑着铁狗,追逐撕咬着那些鬼魂,啃噬着他们的骨头;
或见地面上全是烧红的铁板,让鬼魂无处落脚;
或见烧红的铁枪横冲直撞;
或见牛头马面为鬼魂片片剐肉,抽血,剔筋,削鼻,挖眼,拔牙......
凡此种种,令刘子安大为惊讶,几近不忍直视。
“如果我死了,大概也会如同这些鬼魂一般吧。”刘子安心道,不由得悲从心来。正要和先前的书生鬼交流一下思想,却见他们个个神情呆滞,仿佛没了思考能力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被吓傻了?”刘子安心道。
他不知道的是,凡死魂在到阎王殿之前,皆要往无间地狱走上那么一遭。原因无他,就是为了让他们过遍眼,等到了审判之时,就自然而然的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了。
刘子安是生魂,自然不受其影响。
“行了,咱们到殿上去吧。”引路的鬼差道。
众鬼闻言,懵懵懂懂地跟着他向前走去。
刘子安虽然不明就里,但也跟着过去了。
到了大殿之上,只见那阎王爷坐在正中公案上,头上戴着冕旒,身上着宽袍大袖,白面黑须,于十分庄严中又带有几分和蔼气象。
众鬼上前一一报上自己的姓名、籍贯,而后由判官从众多的册子之中抽出他们的那份,念出其生平。阎王爷依罪判决,有的被投入地狱之中,有的进了畜生道,还有的再世为人。
到了刘子安,判官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关于他的册子,只得依例询问。
“姓甚名谁?”
“刘子安。”
“在阳间犯过何等罪过?”
“不知道。”
“这话倒可笑,岂有不知道自己犯过什么事的?”
“我自认所做之事皆为无罪,有罪之事从来不做。但阳间有阳间的法律,阴间有阴间的律例。阳间的法律,小子曾读过两遍,并未做过有违国法之事。至于阴间的律例,小子不曾到过阴间,也不知道如何趋避,只好凭着良心去做。但觉无损于人,也就听他去了。所以您问我有什么罪过,我也不知道。”
“阴律大抵与阳律相当,其比阳律加密之处,大概佛经上已经三令五申了。”
“若按佛家的戒律,那小子大概已经罪该万死了。”
“倒也不见得。我且问你,犯过杀律吗?”
“犯过。既非和尚,自然茹荤。既为旅者,行走世间,难免碰上些虫虫蚁蚁的,一脚踩下去,不知杀害了多少生灵,实在罪过。”
阎王颌首。
“这倒也怨不得你。”判官道,“可曾犯过盗律?”
“犯过。一生罪业,唯偷盗最轻。然而登山摘果,涉水采莲,物品虽小,但天地万物各自有主,不可谓非盗。”
“犯过淫律吗?”
刘子安这下迟疑了,隔了半晌,道:“犯过。然而发乎于情,止乎于理。”
判官又问了一些问题,刘子安一一对答。每问一事,刘子安皆答曰“犯过”。
正在这时,一个鬼差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伏在判官耳侧低语。判官神色一变,瞥了刘子安一眼,走到座上去跟阎王爷窃窃私语起来。
片刻,阎王爷问道:“你是个生魂?”
“是。”
“生魂怎么跑到这阴曹地府里来了?”
“不知。”刘子安答道。
阎王爷沉吟了片刻,回顾后面说了两句话。
只见座旁走下一个人,身着白衣白帽,走至刘子安面前说:“请你起来。”
刘子安抬头一看,发现这竟然还是个熟人。
“白轩?!”刘子安叫道。
白轩猛地看见他的脸也是一愣,示意他噤声,而后把他拉到了大殿的角落里。
“你怎么在这儿?”刘子安问道,“你没投胎吗?”
“我本就是这里的鬼差,先前到阳间去的那一遭是放假,抽空过去耍耍。”白轩道,“本来我是该病死的,没想到遇到了神农氏的人,这一来二去便没死成。然而归期已定,时候到了不得不死......倒是弄了一出闹剧,让你们受惊了。”
“可是......如果白画师不是偏要画那地狱变相图的话,你不是也死不了吗?”刘子安对白画师还是没有什么好印象。
“这倒怪不得他,那本是通知我回地府的鬼差,奈何我二人八字太过相似,几次勾错了魂......”白轩叹了口气道,“话说回来,我父亲他怎样了?先前看他阳寿将尽,但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来地府报道,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他啊,去给你报仇了。”刘子安道,“杀了不少人,最后还连累我丧了命。”
他心里把一切错都归在了白画师身上,心道:“若不是那白画师偏要复仇,练什么雕心,阿雪也不会跟她的情郎不得团聚。自己跟先生也不会大老远的跑到大漠中来寻找翡翠宫,更不会进那什么鬼劳什密境。这样说来,自己也就不会死了。”
“你丧命了?对了,你这是什么情况?”白轩问道,“宝禾先生呢?”
刘子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白轩。
白轩听后,沉吟了片刻,道:“如此说来,你应该已经死透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身上有什么法宝,护你灵魂周全。”
刘子安想了想,没感觉自己最近捡到了什么宝啊......
“不管怎么样,既是生魂那便还有救,回头努力修炼,早日练出个实体来便是了。”白轩道。
“那我怎么回去啊?”刘子安问道,“原路返回?”
“地狱哪有回头路?”白轩叹道,“你要出去只有两条路,一是投胎......”
“我自然不能去投胎!”刘子安道。
笑话,如果去投胎了,那他还是刘子安吗?
“还有一条路,我却不方便跟你说......除非你发个毒誓。”
“你这家伙事情真多。发什么毒誓?”
“比如,你可以发誓:假如你刘子安泄露半句,使人怀疑是我白无常告知你秘密所在,则要被五雷轰顶,闪电劈,情根断,在地狱受尽最惨酷的刑罚,永世不得翻身!”
刘子安咋舌:“这也太毒了吧!”
“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啊。”
“那行,就找你说的办吧。”
“不行,你得亲自说一遍才作数。”
刘子安无法,只得照着那毒誓念了一遍,方使白轩放了心。
“这地府下面乃另有一条密路可通向外面,只不过从没有人知道要怎么走......只有有缘人才能过去。”白轩低声道,而后细细向他说明了下面的结构和进去的方法。
“刘子安,记得你的誓言。当然,若是有人问你,或者你忍不住要说,却也不是不可以告知。不过,要说是宝禾先生告诉的你这一切。”白轩嘱咐道。
“这家伙跟先生什么仇什么怨?自己不愿意接的屎盆子硬要往先生脑袋上扣。”刘子安心道,却不言明,只说“晓得晓得”。
“你也别怪我拿宝禾先生当挡箭牌。别看他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实际上背景大着呢。”白轩道。
刘子安继续追问,他却闭嘴不再细说,只是把刘子安领出大殿,向他指明方向后便回去了。
刘子安依言向大地狱西北方向深处走去,沿路竟也没遭到阻拦,只是时不时又鬼差路过斜眼看上他一眼。
“想必是由于我是个生魂吧。”刘子安心道。
不知走了多远,只见前面没了路,只有云雾缭绕的一个深谷。
大概......就是这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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