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斯特第一次过中国的年,他对“过年”充满异乡人的好奇,他从不同来源查找有关“过年”的中华传统,知道“年”是一个怪兽,“过年”是说要让“年”过去,或者把“年”吓跑。这让他想到基督教的“大斋节”,那是根据他的悟道时间而设立的节日,他的悟道他记得大概是二十九岁的时候,自己因为那件萦绕在心头一直不能释怀的问题一个人躲在白冷城外的山崖上,不吃不喝度过四十五天,不断的忍受着内心魔鬼的煎熬,每天夜里都想着要放弃,而白天又少许恢复精神,然后又一次一次受到心魔轮回的挑战,终于在第四十五天的时候,内心一下子充满光明和喜悦,他知道无论任何时候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可以从容面对,他脸上原来痛苦和悲伤的表情被喜悦所替代,他坚信这不可能是自己的力量,晚上那个想要放弃和认输的人他是能认出的,那个是他自己,而每天早晨那种带给自己喜悦和信心的“神圣精神”不可能是自己,而必然是高于自己的存在,是上帝,是他的天父,他从此一天也不曾离开他的天父和上帝,也终其一生以传承上帝为己任,坚信上帝是人获得拯救的唯一通道,就像自己通过上帝获得答案一样,他相信任何人都能够获得拯救,只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自己的奇遇和苦难而直入心之伊甸,但是即便如此,他也确定,只要相信上帝就可以让人获得快乐和成长。
中国的“年”的传统,克莱斯特查到最早是舜即位的日子,舜是古中国圣人,克莱斯特根据舜流传下来的十六字真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判断,这是一个悟道的老人,他试着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翻译了这十六字的真言,“人心像悬在线上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跌落下来,能挽救人心的唯有悟道之后的“道心”,而道心非常微妙很难用语言说清楚啊,我的经验是,得道之后的道心,它敏锐而深刻,能够在第一时间知道正确的方向,因而永远不会疑惑,总是能察觉一般人很难判断的细微差别,总能做到不偏不倚,当他说出来或者做出来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他是正确的了。”
如果说“过年”是根据圣人舜而制定的话,那一定有它更为深刻的原因,“过年”后来被称为春节,但是克莱斯特发现,“过年”与“立春”是两个不同的节日,克莱斯特向来不肯轻易放过这种差别背后的含义,如果立春是根据节气或者农业的日历传统,那么过年就一定不是与中国节气或者农业日历有关的节日,回到最基本的判断,可以确定的是,过年一般是中国中原和北方的冬季,冬季在古中国以农业为主的地区来讲,是一个艰难的日子,会不会是因为每“年”频繁发生的大量死亡和灾难而导致“过年”的出现呢?很可能,从“年”这个噬人怪兽的传说中,大约可以看到灾难的影像。那么即便如此,还没有到根本,为什么是一个特定日子“三十”呢?还有舜时代使用的日历采用是“冬月”而不是后来的“孟春”,也就是说,年三十要比现在的年三十要早两个月的时间,从时间推算,是公历十一月份恰好是中国北方和中原的冬季开始的时候,为什么是冬季开始的时候?克莱斯特倏然一惊,他发现自己悟道的时间也很巧合,是中东地区冬季开始的时候,大斋节是公历三月份,是自己的家乡白冷城最冷的日子!如果这是巧合的话,也算是自己与中国古圣人舜的巧合了,他不由自主的推论,中国“过年”那一天恰好是舜悟道的时间,他从舜的十六字真言中可以认出舜这个得道之人,这个人对富贵和权力完全不放在眼中,在他的世界里也从不把自己的家庭放在重要的位置上,而是在八十岁那年毅然决然在野外建了自己修炼的茅屋,把逐渐做大的帝国禅让给水利建筑部长禹,然后泯然而逝,给中国人留下“年”这个节日。克莱斯特逐渐喜欢上“过年”这个节日,克莱斯特在中国的大年三十这一天,静静地想着,思考着,他向上帝祈祷并忏悔自己重生半年以来的种种“罪过”。
克莱斯特在蒙生的父母家里过了年。蒙生的老婆晓丽在年三十这一天还要继续上班,直到下午四点半才回到家里。中午吃了堆成山一样的肉食。克莱斯特带着爱丽丝贴了对联,带着爱丽丝和蒙生的儿子顺下楼散步。
克莱斯特与晓丽的沟通越来越少,虽然,某种程度上这让克莱斯特获得自由,减少了因为“蒙生替身”而出现的问题,但是两人的关系已经不止是冷淡而是某种程度的敌对,电话接打主要是关于爱丽丝的,两人之间的对话已经完全没有,这让克莱斯特心里有些打鼓,他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蒙生与晓丽关系的破裂,然而现在这种冷淡甚至敌对的局面,也着实让克莱斯特为难,他曾经试图与晓丽谈话,然而晓丽却似乎一直在躲着他。每次不等他开口,晓丽就匆忙的离开,这让克莱斯特怀疑是不是晓丽已经有了外遇,但这是她的**,虽然关系着蒙生却并不关系克莱斯特,所以他只是忍着,到后来,晓丽去过两次医院,一次是老毛病查“甲减”,一次是晓丽去关帝庙的房子洗完窗帘,挂窗帘的时候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导致右手手臂肌肉拉伤,有一周的时间不能开车,而那时克莱斯特在蒙高丽图书馆教孩子们,他回去蒙生岳父家看过一次晓丽,晓丽说她最近就住在单位附近的孩子姥爷家,这样方便一些,克莱斯特说自己在图书馆有课要上,不能总是过来,两人还是淡淡的,克莱斯特觉得作为蒙生的替身应该对老婆更加关怀一些,然而临到见面,却是简单的对话和回复,如同出于责任通报各自的信息,完了便没有更多的交谈,两人均是冷冷淡淡,克莱斯特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必须要做”或者“必须要说”的强制,这是他这个没有过家的圣人从来不曾面对过的情况,他的世界,死亡也不是多大的事情,遑论疯狂和小小的损伤,嘘寒问暖并不是他的习俗和传统。
年三十,蒙生的父母张罗了一桌子饭菜,然而晓丽和克莱斯特之间已经有一段时间的“别扭”和冷淡主导了整个“三十”除夕夜的氛围,大家不尴不尬少言少语的吃完了一餐,克莱斯特敏感到这种与自己有关的气氛,然而这种热闹的氛围也不是他这个习惯了野外独自祈祷的人所能喜欢的,他的习惯的环境是在一帮平等的、或多或少有宗教氛围的一群人之间的聚会,现在他不得不面对蒙生父母对“他”的隐隐的不满和晓丽对他的明显的不满,这种关系他在前生可以弃之如履,视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如路人,然而现在有些不同,这是一个重视家庭氛围的社会,而这种氛围恰好是自己当年激烈反对的,“凡信我者,皆是兄弟姐妹,并无厚此薄彼,亲人父母也不过是兄弟姐妹”。然而克莱斯特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不同的,他是蒙生身体的寄主而不是原生,论权力自己最终要将身体和血肉还与原主蒙生,这样的话,自己似乎没有权力改变蒙生所面临的的文化和社会关系,于是他不得不委屈并困惑的。
蒙生的父亲也开始反对克莱斯特,他认为自从新西兰回来之后,“蒙生”似乎变了一个人,对蒙生的母亲也不够尊重,这样下去,他为克莱斯特担心,他会因此而在日后“吃亏”,他希望克莱斯特能好好想想自己的行为,能变得“好”一点。克莱斯特曾经认为这个懦弱却不乏智慧的老人能成为自己的盟友,因为很多时候,虽然不知究竟,但是蒙生的父亲选择“赞同”和“支持”自己的想法,因此很多次遭到蒙生母亲的辱骂。克莱斯特与蒙生父亲的争执来源于克莱斯特与晓丽在腊月二十三那天在蒙生岳母家的吃饭。那天蒙生岳母张罗一桌饭食,猪牛羊肉鸡鱼样样都有,然而克莱斯特想要喝酸奶,他来中国最爱的就是“伊利酸奶了”,经常他会吃“酸奶泡米饭”的简易吃法,这时候,晓丽看不过眼,她怀着怒气质问克莱斯特,“一桌子菜放着,你怎么吃上酸奶泡饭了”?
“我喜欢吃这个,不可以吃吗?”克莱斯特认为自己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吃的饭食,却不明白中国传统中客人要给主人“面子”,而不吃或少吃主人烹制的饭食则被认为是非常不给面子的一种做法。
“你这一看就是从来不做饭也不知道珍惜别人的劳动成果。”晓丽一脸的不满。
“我也做饭啊,只是你吃到的机会少,爱丽丝经常吃啊。我没有不珍惜别人的劳动成果啊?”克莱斯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在这个挑剔的文化里,他似乎特别容易“犯错”。晓丽的当场发难让克莱斯特有些难堪,然而这件事并没有结束,在第二天蒙生的父亲又重新提起这件事。
“你二十三那天在你岳父家吃酸奶泡饭的做饭很不合时宜,泡饭什么时候不能吃,非要在那么一个的场合吃?我看到你岳父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色非常难看。”
“爸,我只是想吃一碗酸奶泡饭而已,这件事有那么严重吗?我没有想要不给岳父面子,我菜也没少吃,只是主食中多了一个佐料,我不明白为什么被大家三番五次的数说?”克莱斯特想到他终究不能获得蒙生父亲的选票,在这个典型的中国家庭中不得不应对他不熟悉的各种情况,包括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什么的细节等等。而他在饭后每次帮助家里洗碗的这个明显帮忙的行为不仅完全无助于他在蒙生家庭中的加分,甚至也可能变成减分项,在中国,男人似乎都是要坐在桌子上聊天的,而忙前忙后的女主人则受到赞扬,克莱斯特觉得自己终究不能适应这里的文化。
“你要注意到你岳父的脸色,这件事也不说了,另外你今天对你妈妈的态度也很恶劣,我听了很不舒服。”蒙生父亲接着说道。
“是那句,妈妈你们回去吧,我能照顾爱丽丝和顺。”克莱斯特问道。
“是的,我和你妈妈本来是要过来住下帮助你照顾爱丽丝和顺的,你却非要赶我们走,这个态度很恶劣,我有点接受不了。”蒙生父亲克制着自己的不满。
“是这样,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孩子,而且恰逢假期,作为父亲,我想单独照顾一下孩子们,这对我是个挑战,可能做得不够好,但是我想试试,这也是做父亲的想要尽的一份责任,而且你们在,爱丽丝也不是很喜欢,因为她希望家里人少一些,这样她可以自己安排很多事,所以我就“赶”你们走了,如果语言上有说的不礼貌的地方,我认错好了。”克莱斯特对于中国父母想要精心照顾子女及子女后代的做法也不理解,子女独自生活可以很快掌握生活技能,这对他们将来到任何地方生活都是必备技能,而“照顾子女的生活”不过是让子女更加舒适却不可避免弱化了孩子们的基本生活自理能力,现在很多中国年轻人不能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现实,不正是父母一味包办和照顾的产物吗?克莱斯特希望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爱丽丝学会自己焖米饭,做简单的菜肴,这对一个小学生来讲并不是一件难事,然而如果蒙生的父母在,爱丽丝不可能有机会做这件事,而蒙生儿子顺顺已经想要尝试自己吃饭,克莱斯特中午让他自己拿着勺子吃饭,小家伙很是喜欢,然而老人在,他是没有“权力”去用勺子自己吃饭的,这也是克莱斯特想要自己带孩子的一个原因,然而他的苦心似乎没有人领情,他们只是觉得他“奇怪”、蹩。
三十的夜晚,蒙生家里缺乏一种热闹的情景,晓丽和爱丽丝躲在里屋发微信,蒙生的父母带着孩子顺在沙发上看春晚,克莱斯特在另一间卧室看着外面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他想着也许是时候去跟晓丽聊聊了。
终于在晓丽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克莱斯特过去聊,他关切的询问了晓丽右手的伤势,晓丽做了回答,两人不约而同的谈起了他们之间这种似有还无的关系。而克莱斯特没有想到,这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窗户纸却在三十晚上被轻易的捅破了。
“谢谢你能来关心我,很久没有这样了。也好,乘着我们今晚都有时间,正好可以聊聊,你觉得我们之间算什么?夫妻,朋友还是亲人?”晓丽问。
“我不知道。”克莱斯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觉得我们就是因为有了两个孩子,所以残存着一点血脉关系,这跟你和你妹妹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不要藏着掖着,开诚布公的说。”晓丽很希望两人能好好谈谈这个问题。
“好的,开诚布公的聊聊,不要有敌对情绪,大家尽量克制情绪。”克莱斯特应和着,也希望能缓解两人之间这种紧张的局面。
“除了孩子,我们现在跟陌生人有什么区别?我现在遇到任何问题都不会想到你,因为完全不能指望,最开始的时候,每天到单位睡不着觉,特别痛苦,后来工作一忙,时间被填充了,也慢慢的遗忘了,现在也已经习惯了,反而觉得特别轻松,说白了管好我自己就行,过去还得想着照顾你,也对你存着指望,现在完全没有了,说实话,确实轻松了好多,这是好的方面。”晓丽带着苦涩的笑和幽怨的叹气。
“这样不好吗?我觉得人和人之间把握“自己照顾好自己”这个原则不是挺好吗?自己照顾自己可以让自己直面挑战,也可以习得生存技能,避免总是想着依赖别人,对别人有种种期望就可能失望,失望就会生气埋怨,这是夫妻和家人不合的一个根源。所以我们各自维持自己现在的生活恰好是我想要推进的方向。”克莱斯特看到了晓丽的变化,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面对两人“现实的”夫妻关系,这是最让人头痛和难以启齿的问题。
“可是,夫妻是什么?哪个女人找老公不是为找一个依靠,我要是什么都能干,要你干什么?你又为什么要结婚?”晓丽想起这些天以来独自面对生活与工作的挑战,想起那种不能依靠任何人的凄凉和惶恐,她几乎是带着愤怒怼克莱斯特。
“很抱歉没有给你及时的帮助,夫妻是什么,很难回答,但是你也说过,在独立面对这些问题之后,你的头脑是清楚的,你逐渐变得自信而独立,那种对他人的依赖逐渐减少,这难道不是很好的结果吗?我们也再没有像过去那样因为琐事争吵,哪怕表面上的客气也会让彼此变得更冷静和更理性的从而面对真正的问题。至于夫妻是什么,大概不能以相互依赖的程度来定义,那种彼此非常依赖的夫妻,恐怕很难面对外部的挑战,他们活在虚构的世界里。”克莱斯特对家庭有着自己的观点,而这种观点却与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念形成极大的冲突。
“这也许是你想要的婚姻,却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一个始终能热乎乎的关心和关切我的老公,即便不能帮到我的工作,但是他是爱我的,在心理上我始终可以依赖他。”晓丽的眼神游离而闪躲,显然她也在内心挣扎着。
“我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但是至少还有二十年的时间来获取幸福,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相互拖着,拖到我们都老了,这辈子谁也别想获得幸福了,我不想这样,我相信你也不想,你也正是事业起步年龄黄金的时候,相信很容易找到喜欢你的人。”晓丽终于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我都可以,如果需要我离开,我可以离开,维持现有的婚姻状况,我也可以。我对婚姻没有预期,即便离开也不会再娶。”走到这个地步,克莱斯特想到有一部分是自己的错,但更大的部分,还是蒙生与晓丽天性不合,他没有选择去挽回,而且晓丽已经说到这一层,应该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挽回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克莱斯特想到“年”,他知道自己在经历“年”的考验,跨过“年”一切是新的,然而这一跨却让蒙生与晓丽缘分散尽。
“好的,我们都是理性的人,我很高兴即便谈到分手,我们也可以这样面对面保持着诚实和理性。不像很多家庭搞得鸡飞狗跳。”晓丽为自己和“蒙生”能这样平静的谈论分手而惊讶。
“你是因为有了新的恋情所以想要离开的吗?大概我不该问,你也可以不回答。”克莱斯特说出口又有些后悔。
“没有,怎么可能?你也看到,我现在单位忙成这样,哪有闲功夫来谈情说爱。今天的对话和结局不是我能想到的,我只是想聊聊,没想到一下就聊开了。你也对咱们两人的关系有过考虑吧,至少有过设想吧,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平静的聊。”晓丽矢口否认,同时对克莱斯特这种镇定的态度略有不满。
“我没有考虑过我们的关系,也没有想到会到这一步,你说的对,你对婚姻和老公的要求我达不到,如果勉强让两个人在一起,还不如早早分开,这样可以让彼此放开手脚去追逐自己真正想要的幸福。”克莱斯特考虑再三,觉得这件事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蒙生与晓丽个性不合造成,晓丽看蒙生一百个不满意,而蒙生看晓丽也完全不对路,两个人走到现在,一直是蒙生在退让或者两个人都在不同程度的容忍,这个容忍终归有个限度,而这个限度因为克莱斯特对晓丽的“冷淡”而终于不堪重负,让分离的结局早早到来,但这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两个人“平静”安排好子女和财产,达成的共识是,孩子要一起养大,所以对外要始终保密,尤其在两边的老人面前,一定要维持“和谐”的婚姻局面,不要给老人们造成“二次伤害”。考虑到离婚手续对于子女和财产的分割问题,两人决定,子女都归晓丽名下,财产方面,“蒙生”也是净身出户,两套房产手续上写两个孩子的名字,蒙生要负责两个孩子的生活和教育费用。
这次摊牌进行的很顺利,晚上晓丽抱着克莱斯特哭着说着,直到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