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暖皱眉,她很不喜欢他这样亲密无间地称呼她。薄昳已奔上来拉起她就往外跑,而外面的人呼喊起来了,长信殿的卫士们严阵以待,然而看到是薄三公子,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有人一路小跑着闯进院里来:
“皇太后懿旨!”
薄昳薄暖俱是一惊,来人是一名年长的女官,奔跑之下犹自衣衫不苟,眉目端严,薄昳认得她是太后身边长御郑氏,立刻拉着薄暖跪了下来:“臣等在!”
郑女官扫了一眼庭中乱象,抖出太后手诏,大声宣读:
“广元侯幼女薄暖,少幼流落,吾甚怜之。今着广元侯嫡子薄昳领其回府,择日认祖归宗,切切!”
手诏发得急切,语言未加雕琢,表面功夫却终归是做足了。饶是薄暖七窍玲珑心肠,这会子也全然不能理解了——薄太后这到底是要杀要放,要收要纵?!
薄昳却笑了,笑得温文而得体,袖底按了按她的手,朗声道:“臣领旨!”
回广元侯府的路上,薄昳执意让她坐车,自己骑马。
她还是一身宫婢的衣衫呢,简直尴尬欲死。薄昳压辔缓行,侧首微笑:“阿妹为何如此拘谨?”
她细瘦的五指紧抓着车轼,脸色是镇定的白:“是殿下让您来找我的么?”
薄昳一怔,旋即笑意更深,眸光如水波荡漾,“殿下?殿下为何要找你?”
薄暖呆了呆。
脸上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表情,得体地敛首一笑,“是阿暖多言了。”
薄昳看得有些惊怔:他早听梁王说过,这丫头是个翻脸如翻书的主儿;却没想到竟如此收放自如,再要历练得几年,简直能滴水不漏。转念细思,她大约也只会在提及梁王的场合有所失态吧?
他收回了目光,“你不要怪责太后,她有她的苦衷。如今你既要认祖归宗了,便该知道太后是薄氏一门的仰仗。”
“阿兄言重了,我省得。”她微笑道,身子在车上端庄地跪直,“阿母在睢阳总说起阿兄来日必成大器,阿暖看这话真是不错的。”
薄昳面色一僵。
长安城西街,广元侯府。
马儿缓缓住蹄,他拉着缰绳回头,天边日光隐在积云之后,一如他苦涩低压的眉:“你说什么?你说阿母……”
一旁车仆伸过手来,她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才抬起脸向哥哥灿然一笑:“阿母离开阿兄时候,阿兄才三岁吧?可还记得阿母的样子么?”
那笑容清艳如流霞,迷离如夭桃,竟足以惑人心神。薄昳面色不变,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人,便径自往府内走去。薄暖安静地站在原地,果然片刻之后,他又折了回来。
“阿暖。”他在压抑着自己的语气,“阿母……阿母当真是那样说的?”
她眸中的光芒渐渐黯了下去,心情一时间坏到了极点。
她原本是有意要刺激他的。
他与父亲在长安西街,锦衣玉食,高官厚禄;她与母亲在睢阳北城,仰人鼻息,衣食不给。她真想狠狠地讽刺一下面前这个长袍缓带的贵公子啊!可是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她说的那些刀子一样的话,全都刀子一样飞了回来,戳的是她自己的心窝。
她眨了眨眼,一行清亮的泪水如滚珠般滑落下来。
他慌了,“阿暖?”抬手想给她擦泪,又觉失礼不妥,兄妹俩当街僵立,这当真相认的一刻,竟都是手足无措。
薄暖抿了抿唇,错行的泪水渗了进来,咸而苦涩。她张口,声音是意外的沙哑。
“阿兄……”
广元侯薄安已在正堂中相候了。
他焚香沐浴,正冠束发,特在薄暮时分迎接自宫中归来的嫡亲女儿薄暖。当那娇弱的身躯跨过门槛时,他的眼前没来由恍惚了一下。
薄昳将薄暖拉至父亲面前,“父亲,孩儿将妹妹带回来了,太后没有为难。”
薄安点了点头,看向薄暖,彼刚落了泪,容色楚楚,风致依人,他心中为人父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好像眼前这女孩与自己有天然的联系一般,自然而然就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暖,为父过去有对不住你和你母亲的地方,往后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了!”顿了顿又道,“从此以后,这侯府便是你的家了!”
她上前一步,又站住,目中流露出无措的酸楚。薄安在之前原本已想好有无数的话要对这个女儿说,要向她解释、要向她表达,可是此时此刻却一句都说不出口。父女两个面面相觑许久,他终于疲倦地挥了挥手,“昳儿,带你妹妹走走吧。”
薄昳领了父命,引薄暖往内院步去。亭台楼阁,池苑水榭,清灵而高贵,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粗鄙豪家的气势。穿过夹道上枯枝横斜的桃林时,薄昳忽然侧首,对她微微一笑:“去我那里,我有礼物拿给你。”
薄暖低头道:“阿兄怎地如此客气……”如此说着,仍是随着他走去。
薄昳的房间是一间极其敞阔的书房,简册堆叠如山,薄晖低身在其中翻找,册端系的方便查找的红流苏都垂落下来,风一吹便簌簌舞动。薄暖置身其间,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薄昳笑道:“这都是我在太学里读的书。”
薄暖道:“阿兄很厉害了,年十五便出学补吏,年十六便考成返京,我朝怕还没有这个先例吧?”
她知道的倒多。薄昳温和一笑,神色是谦虚的,“原本我出了太学,当是考甲科,入宫为郎的;是父亲做主让我考了乙科,说男子当出京历练历练,然则我历练不久,终是要回来补郎的。——啊,找到了!”
薄暖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嫡亲兄长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脸色有些古怪。
他竟送她一部书。
书名《周官》,足有十来卷长简,他有些局促地抱着,微带希冀地看着她。半圆形的简端都快磨平了,编册的韦绳却是簇新的,简上的墨字也漆黑湛亮。薄暖呆在当地,竟不知该接不该接,薄昳僵在那里,有些尴尬地道:“这虽是我用过的旧书,但我特意将它换了编绳,怕你看不清还重新临了一遍……这是好书,你以后用得着。”
薄暖抬起头来,薄昳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薄暖伸袖子抹眼泪,哽咽道:“除了阿母,从来没人这样待我好的……”
薄昳叹了口气,面对女孩子的眼泪他实在是束手无策:“你别哭,你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妹,我不对你好,还对谁好去?”
薄暖拿过一卷《周官》,看见书上还有字迹清秀的批注,竟和母亲的字相差无二,心头又是一恸,悲声道:“阿兄,阿母殁了……阿母殁了!”
薄昳怔了怔,将书卷都放在了一侧,上前一步,将她揽进怀中。这个女孩,成日里披挂着千万层的防备,他原以为还需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她坦诚;可是此时,他就已然分不清她的表情,到底哪一种是真实,哪一种是演戏了。
她抓着亲兄的衣襟细细地哭泣,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也能感受到他心胸之中奔流的那与自己出于同源的血液,那让她感到安稳,感到熨帖,感到仿佛有了希望。
薄昳垂眸,手掌慢慢抬起,轻轻地摩挲她乌亮的长发,轻轻地道:“刚才在路上不及问你,阿母……是怎样的?”
薄暖收了收泪,眨着一双湿润的眸子,恻然遥想,“阿母……阿母很好看。她会编五彩绳,乞巧节和重阳节上的那种,她时常拿去卖。我与阿母一同住在睢阳城里,阿母做各种杂工,但她最擅长的是刺绣。她花钱给我找了个女夫子,学了点书。”她看了他一眼,“当然礼经我是不通的……女夫子教了我四五年,也就《诗》《书》《女诫》之类。阿母自己也喜欢看书,她还能写一手极好看的史书呢——就如,就如阿兄写的一般地好看。”
她絮絮地回忆着,他便静静地听着。这些回忆她已经收藏了太久,找不到出口,从没有人问过她,便连知道了她的身世的殿下……也从来没有问过她。
而如今眼前这个人,与她有着完全相同的血脉和差近相似的眉目,他是关切她的,他是关切她母亲的,而她原本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已经将母亲忘记了。
“阿母常年劳累,渐渐劳损了身子,三年前病倒了,只能在家中做活计。两年前,她的眼睛坏了,连绣工都无法做了。我时常要替阿母做事,心里又着急阿母,学业就荒疏了。我便与阿母说,我不要读书了,我专心供养您。阿母却将我打了一顿。”薄暖静了静,又道,“她说,我这辈子的运命如何她是管不着了,但她须得管着我的性情,她希望我不论遇到怎样的艰难,都能坦然而不放弃。”
“阿母是去年年底病殁的。我葬了母亲,生计没有了着落,便去了梁王宫里,没有想到……”
薄昳慢慢道:“没有想到,梁王竟带你来了长安。”
薄暖默了许久,点了点头,“诚然如此。”
薄昳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广袤而寂静的书山书海,“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