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盛开时,虞华绮有孕刚满四个月，略微显怀。
她自幼养得娇贵，年年苦夏,到了夏日便食欲不振,虽然未曾孕吐,但用膳却再不似从前那般香甜。
恰在此时，御医们联合诊断，确定了虞华绮怀的是双胎。
虞华绮微隆的小腹,充其量也就如寻常妇人怀一个孩子那般鼓,哪里像怀了双胎？
闻擎原就紧张，得知虞华绮怀的是双胎，便愈发焦躁了,看虞华绮看得比眼珠子还紧,生怕她出半分差错。
虞华绮心宽，优哉游哉的,抽空还回了趟虞府,给新生的小侄女酒儿送长命锁和金镯。
虞府喜气洋洋的，虞老夫人见人就夸,说自己的曾孙女生得俊俏。
虞华绮听虞老夫人夸了好半晌,待一进去，却看到个皱巴巴的小猴子，既不似虞翰远文雅清隽,也不似钟仪灵秀精巧。
虞华绮左看看，右看看,除了两个甜甜的小酒窝，怎么也看不出小侄女俊俏在何处。
她不忍伤哥哥嫂嫂的心，低声问祖母,“酒儿黑黑的，还皱巴巴，哪里俊了？”
虞老夫人听到自己心爱的曾孙女被嫌弃，没好气地看了孙女一眼，“刚出生的孩子就是这样，小酒儿已经算很好看的了，待再过几日，她长开了，定是个美人胚子。”
虞华绮将信将疑，“是么，这就算好看的了？”
虞老夫人见孙女一脸的懵懂，无奈解释道：“你嫂嫂有孕时，肚子比别的孕妇鼓，所以小酒儿的脸蛋生得饱满，寻常孩子更出生，只会比小酒儿更皱。”
虞华绮看了会小侄女，忽而想起件事，转身出去寻闻擎。
闻擎正在院内同虞父说话，衣袖突然被扯了扯。
“闻擎哥哥。”
虞父识趣得很，立刻退开，说自己要去看孙女。
闻擎免了虞父的礼，伸手扶住虞华绮的后腰，帮她舒缓疲乏，“我在。怎么？”
虞华绮急急问道：“闻擎哥哥，你看到酒儿了吗？”
刚才闻擎一路拥着虞华绮进来，刚好在院内遇见虞父，便停下同虞父交谈了会。他还没来得及进屋，只远远瞥了被虞老夫人抱着的女婴一眼。
“看到了。”
虞华绮悄声同闻擎咬耳朵，“你觉得酒儿生得好看吗？”
闻擎颔首，“好看，眉眼还有几分肖似阿娇。”
虞华绮震惊地瞪大美眸，立刻反驳道：“胡说八道！她哪里像阿娇了？”
闻擎见她紧张得这副模样，没有坚持说像，笑着问道：“阿娇不喜欢她？”
“那倒不是，”虞华绮说着，自己也心虚，“就是觉得小酒儿有一点点不够美。”
闻擎知道她的性子，定是嫌弃人家刚出生的小婴儿没长开，皱巴巴的难看，“阿娇说的是，的确不够美。”
“闻擎哥哥也这样觉得吧！”虞华绮闻言，瞬间满面愁容，“听说嫂嫂怀孕时，肚子很大呢，酒儿生出来还是这般皱巴巴，跟小猴子似的。阿娇怀着两个，肚子却不见长，你说，你说……”
她担忧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闻擎忍着笑意，安慰道：“阿娇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孩子不会丑的。”
虞华绮立刻反驳，“可哥哥嫂嫂的五官也很美啊。”
闻擎抱着她，坐在秋千上，慢慢哄，“没事的，阿娇不必担心，孩子生出来，最多丑两日，养养就好了。”
他巴不得虞华绮肚子小些，心里很庆幸前段时日虞华绮食欲大增，没让她的肚子也跟着膨胀，否则胎儿过大，生产会很艰难。
虞华绮又是双胎，只会更艰难。
偏偏虞华绮最爱美，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可能会丑丑的，比今日见到的小侄女还皱，心情就特别低落，连夜间必备的活动，给孩子们取名字，都不积极了。
好在小酒儿在满月那日，已经生得粉雕玉琢，乌眸如曜石一般晶亮了。
虞华绮到虞府喝满月酒，见到玉雪可爱的侄女，一改月前嫌弃的神情，对小侄女疼爱得不得了，也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喜事一桩接着一桩，桂香满园时，昌平郡主成婚了。
永宁王是闻擎的嫡亲皇叔，魏骞又是闻擎的肱股之臣，更遑论昌平与虞华绮的关系有多亲密，故而，婚礼当日，虞华绮和闻擎亲临魏府贺喜。
帝后证婚，乃至高荣耀，魏府一时煊赫倾动皇城。
筵宴间坐着帝后，众宾客都拘谨得很，虞华绮见连平日不着调的赵小侯爷都坐得笔挺，丝毫不敢闹腾新郎，笑着道：“闻擎哥哥，咱们早些走吧，留在这里，讨人嫌得很。”
他们俩单独坐了一桌，闻擎闻言，颔首笑道：“好。”
待帝后离开，世家勋贵的儿郎们终于敢肆意喧哗，热闹畅饮，而八卦的臣子臣妇们，也终于敢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羡慕。
自今年夏日开始，皇帝的威仪愈发深重，朝臣们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陛下宽和了许多，他们却觉得帝心更加难测。
宛若蔚蓝深海，只能看见平静海面，却猜不透海面之下，是巨浪还是礁石。
他们只能加倍恭敬顺从，谨慎办差。
谁也没想到，私下里，皇帝对皇后是这般宠溺无度
“一直听说陛下宠爱皇后，却从未见过，今日可是长了见识！刚才啊，娘娘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被龙胎轻轻踹了一脚，她自己都没叫唤，陛下却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立刻便帮着揉了揉。”
“娘娘总归是难受的，揉一揉有什么？”
“这倒也是，妇人怀孕，最是艰难。可恨我家那木头，当年我怀长子，他连半点体贴都无！”
“依我说，揉肚子也算不得体贴。你们没瞧见么？皇后娘娘吃块鱼肉，陛下竟拿伺候的宫人当摆设一般，亲自给娘娘挑了刺，还是一勺勺喂的。”
尚书府的丫鬟端着碗碟，正在上菜，听到命妇们的话，憋了好半晌，才忍住没有插嘴。
陛下亲自剔鱼肉算什么？
刚才她端着碗碟路过，还听到娘娘嫌弃陛下喂的清蒸鱼难吃呢！当时陛下非但没有丝毫怒意，还宽纵地笑了笑。
一刻钟前。
闻擎见虞华绮嚼地慢吞吞，总也咽不下嘴里的鱼肉，缓声道：“阿娇近日有些虚火，褚大夫说不宜用腥辣菜肴，咱们先将就吃些清蒸鱼，可好？”
虞华绮不愿意，眼睛直往冒着红油的几道菜上面瞟，“闻擎哥哥，你就知道听褚鲛的！到底褚鲛是你的小宝贝，还是阿娇是你的小宝贝？”
她惯会胡闹，偏闻擎有了前世记忆后，益发不舍得严厉管她，纵得她无话不敢说。
“这话也是浑说的？”闻擎稍微肃了颜色。
虞华绮见风使舵，立刻笑着道：“当然阿娇才是闻擎哥哥的小宝贝了！”
“闻擎哥哥，你的小宝贝想吃宫保鸡丁。”
闻擎哪里抵得住她这般可爱的撒娇，“只能吃一口。”
虞华绮过了几日清汤寡水的日子，正犯馋呢，哪里肯只吃一口，闹腾着吃了好几块鸡肉。
她怀着双胎，月份又大，隆起的腹部顶到胃，用了些膳食，还未用多少，便觉撑得慌，寻了借口拉闻擎回宫。
闻擎环着她的后腰，配合她的步调，慢慢往筵宴外走。
虞华绮顺势靠在闻擎怀中，靠得心安理得，靠得理所当然，孰不知在场宾客们全都看呆了。有几位打着进宫当皇妃主意的贵女，更是芳心碎了一地。
听闻皇帝宠爱皇后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望族勋贵中，有将适龄嫡女留在家中，想等三年后，将女儿送进宫的，见到此景，不由都犹豫起来，开始思量是否要给嫡女另寻婚事。
将嫡女留在家里，说不定也只是白白蹉跎年华。
凛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虞华绮忽然特别想去小丰山，看苍茫白雪间埋着的琉璃宫灯。
她产期将近，距离御医们的预测，仅四五日而已，随时可能发动，闻擎当然不会同意。
虞华绮的心愿被驳回，也没强求，双手抱着圆滚滚的肚子，坐到贵妃榻上，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垂落的眼眸宛若凋零花瓣，艳丽中含着淡淡失意。
闻擎心疼，明知她在做戏，还是软声道：“只有几日了，阿娇再忍忍，待孩子出世，阿娇想做什么，我都陪阿娇去。”
“哪里只几日？生完孩子，还得坐月子。”虞华绮看着闻擎，清凌凌的眼里皆是委屈，“等月子做完，雪也化了，年节也过完了，什么乐子都没了。”
她素喜热闹，又喜新鲜，要她日日躺在床上，哪里也不能去，闷一个月，确实可怜。
闻擎轻吻她的乌眸，“那我命宫人莫要扫雪，咱们就在昭阳宫内看琉璃灯，可好？”
虞华绮原就打的这个主意，她极惜命的，哪会真闹着要去小丰山，万一在那里发动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岂不是要一尸三命？
只是早晨她试探性地说了句想看雪，就立刻招来闻擎一堆话，说天寒地冻，雪天路滑，不许她乱跑。
最后她只能站在窗户口，遥遥望了一眼雪景。
可这样有什么趣？
所以她刚才绕了一大圈，最终目的，也就是想在昭阳宫内玩雪而已。
毕竟生完孩子，做完月子，至少也得要三十天，趁着现在能玩，最好多玩玩。
于是，怀着九个月双胎的皇后娘娘，扶着腰出去玩雪。
她腹部高隆，隆得看不见脚，只能靠在闻擎怀里，慢慢往雪地里踩，每走一步，都很谨慎，走到后来，几乎是被闻擎半抱着逛了一圈。
等看完缤纷的琉璃宫灯，鞋面竟干净得没沾上一粒雪米，也不知究竟是否踏到过地面。
虞华绮对这些细节并不介意，过足了瘾，便很好说话地回到寝殿休息。她即将临盆，稍微动得多了，就疲乏得厉害，想要躺着。
三日后，晚膳时分，虞华绮突然发动。
昭阳宫的宫人训练有素，传御医的传御医，抬热水的抬热水，参汤补药等一应都是齐全的。
闻擎则立刻抱虞华绮去干净温暖的产房，他面容僵硬，微微泛青，目光直视前方，生怕落脚不稳，把虞华绮摔了似的。
虞华绮正按褚鲛教的方法吐纳，缓解疼痛。待一阵剧烈的痛楚漫过去后，她看着闻擎紧张的面容，轻声哄道：“闻擎哥哥，你别怕，阿娇没事的。”
闻擎听到虞华绮微弱的说话声，垂首吻了吻她的樱唇，“嗯。”
虞华绮原本有些心慌，看着闻擎如临大敌的模样，忽然间，就一点都不恐惧了，“阿娇想吃面，要煮得软软的。”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她胃里空空的，最好还是先吃些面食，否则待会生辰，万一饿得气力不足，就麻烦了。
这些都是虞华绮跟着闻擎，耳濡目染知道的。
而闻擎跟着御医学得虽多，但事到临头，却没有任何头绪，全然不知该做什么。
他最怕虞华绮出事，尤其是拥有了前世的记忆之后，在无望中煎熬着思念着的二十年，他再也经受不起。
“好，我让小厨房煮面，要煮得软软的。”
闻擎把虞华绮抱到产房，帮她换了接近衣裳，随后就喂她吃了温热的汤面。
虞华绮刚用完面，正要夸御厨煮得好呢，忽而感觉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疼得她眼前一黑，压抑不住地尖叫。
“啊！”
御医和产婆医女们迅速就位，辅助虞华绮生辰。
虞华绮攥紧了闻擎的手，眼尾陡然滚落晶莹的泪，“疼！”
闻擎擦着她盈满面庞的泪与汗珠，连声哄道：“阿娇好乖，很快就不疼了。”
翻天覆地的痛层层累进，痛得虞华绮不得不咬紧牙关。
她疼失了神，已经全然感觉不到自己是否在用力。
整整一个时辰，虞华绮每痛得尖叫一声，闻擎的脸就铁青一分。
“哇——”突然，清澈的哭声响起，随即，便是含着喜意的恭贺，“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位健壮的小皇子！”
虞华绮脑袋嗡嗡地响，完全听不到产婆的话，她感受到嘴里的腥浓的血味，正嫌弃地要吐出来，凶猛的痛意再次袭来，她复又咬紧牙关。
很顺利的，又诞下一位小皇子。
弟弟似乎更霸道些，甫一出生，哭声就比哥哥嘹亮许多，把痛得迷迷糊糊的虞华绮哭醒了。
产婆医女们皆啧啧称奇，都说皇后乃有福之人，她们接生那么多年，很少见到如皇后这般，生产如此快、如此顺利，受罪如此少的产妇。
她们说这些话，隐隐有讨好皇帝的意思。
若非皇帝悉心照料，自皇后娘娘有孕初期，就花了十二万分的心思，娘娘也不会生产得这般顺利。
巧杏听见，生怕皇帝动怒，立刻领产婆们离开内殿。
焉不见陛下心疼得那副模样，满心满眼都觉得娘娘受了天大的苦楚，此刻恨不能给娘娘摘颗星星，哄得娘娘笑一笑。
产婆们这般说，传进陛下耳朵里，万一陛下认为产婆是嫌娘娘受罪受得轻了，到时，谁也救不了这些产婆。
那厢，闻擎握着精巧的海棠样金匙，喂虞华绮喝温水。
虞华绮嗓子哑哑的，“孩子们呢？”
闻擎喂她喝了几勺温水，又喂她喝褚鲛特制的、能缓解疼痛的汤药，“乳母抱去喂奶了。”
虞华绮喝完药，催促闻擎，“快让他们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
闻擎见她这般有活力，揪紧的心稍稍松弛，“好，阿娇别急。”
两位小皇子刚喝完奶，不哭不闹，闭着眼睛乖乖巧巧地吐泡泡，动作整齐划一，很是讨喜。
乳母们抱着小皇子进殿的时候，闻擎坐在床沿，率先瞄到儿子们的长相。
他用眼神示意，让乳母先停住脚步，然后转身对虞华绮道：“阿娇累不累？先休息会。孩子们都睡着了，明日在看吧。”
虞华绮最了解闻擎的，闻言自然不会相信，担忧道：“怎么了？是不是孩子生病了？好端端的，为何不让我看？”
她担心得不行，桃花眼一竖，威严地命令乳娘，“把小皇子抱来。”
乳母们没搞清楚状况，看看怀里浓眉俊眼的小皇子，又看看皇帝和皇后，最终还是决定，遵照皇后的命令。
闻擎见拦不住，便没有强行阻拦。
果然，刚才还活力十足的虞华绮，在看到儿子们皱巴巴的面容后，顿时蔫了下去。
她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怎么会这么丑？”
祖母果然没有骗她，小酒儿已经算很漂亮的宝宝了，她的儿子们更丑。
两个小皇子生得不尽相同，清隽可爱些的是哥哥，虎头虎脑的是弟弟，虽然没长开，但依稀也能看出俊朗的眉眼，并不似虞华绮说得那般夸张。
弟弟敏感些，似乎察觉到了娘亲的嫌弃，睡得好好的，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哥哥听见了，扯着嗓子也跟着嚎了几声。
虞华绮心疼又委屈，险些同儿子们一起哭。
闻擎头大如斗，让乳娘们把儿子抱回去，专心哄陷在悲伤中的小妻子。
两位小皇子分别唤做闻景曜、闻景明，因为见不到娘亲，在乳母那里拼命喝了四日奶，很快就长得白嫩嫩、玉生生、双眸炯炯有神，俊秀可爱得宛若两个小仙童。
至此，他们才吃到娘亲的第一口奶。
虞老夫人进宫探望，无奈劝道：“陛下也别太纵着阿娇，天底下哪有这般做母亲的？”
闻擎丝毫不在意，“阿娇还小，贪玩些也不打紧。再说，她并非不爱孩子，只是担心他们长得丑，以后娶不着媳妇，心里难受。前几日，是朕不让乳母把孩子抱过来的。”
虞老夫人见皇帝还给虞华绮开脱，实在无力再管这对尊贵夫妻的家务事。
阿娇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小什么？
依皇帝的心思，只怕明日阿娇七老八十了，再做出什么不着调的事情，在皇帝眼里，也是阿娇还小，应该宠着纵着。
幸亏阿娇是皇帝的妻子，并非女儿，否则皇帝得纵出个何等样的混世魔王来？
那厢，素来爱美的虞华绮得了两个仙童儿子，怎么看都看不够，抱着亲了又亲。
至于她喜新厌旧，因为肖似闻擎的儿子，冷落了闻擎，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导致出了月子，被闻擎狠狠教训、恣意侵略，就都是后来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