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阳光正好,宫门前的马车移动缓慢。
刚刚的快马入城好像一个短暂的插曲,甚至没有在城外掀起什么波澜。
盛昔微放下帘子,看向自己娘亲,轻声问道:“娘亲为何这么说?”
盛夫人本不欲与她说太多宫中的事,但太子从小身子便不好,在城中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于是她便还是简单说了两句。
“当年替太子诊过脉的秋神医早已在外云游多年,皇上偶然得知明相大师也是医术卓绝之人,这些年他便受皇上所托,替太子诊脉,但明相大师进宫的几次,都是太子病的严重的时候。”
盛昔微听后点了点头,喃喃道:“这样啊……”
她并不常去恒安寺,上次一才堪堪是她第三次去,是以也不知道寺里的明相大师还是个医术圣手。
但太子萧熠这个人,却是时常能在京中听人说起的。
对于当今太子,人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惊才绝艳,天妒英才”。
太子从小体弱多病,近些年来身子越发不好,一年不如一年。
但即便病体也难掩他的才学和卓绝见地。
听闻太子殿下在皇后意外薨逝后并没有被送入哪位妃嫔宫中,而是由璟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且极其聪慧,才智过人。
萧熠七岁作论,十岁参朝,显露出惊人的治世之才,又耳濡目染帝王之术,若不是这个身子,储君之位不做他人想。
盛昔微的父亲瑞国公非常欣赏太子的才学,也曾因此觉得甚是惋惜。
如今她回想起父亲那时惋惜的神情,也不禁觉得心里又些郁郁,替这位太子殿下难受。
越是天赋异禀之人,碰上这样的事越会觉得老天不公吧,说不定会因此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心思深重。
感觉有点可怕,但也是情有可原的。
在盛昔微的脑子里,太子殿下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有些阴郁的人。
马车终于往前动了一下,将盛昔微的走神晃了回来,而后便听到小窗边上传来三哥盛之冬的声音:“娘,小妹,要进城门了。”
盛昔微在马车里应了一声,与娘亲一起安静等着,将刚刚心里那点颇为惜才的难受劲儿缓了过去。
比起宫门口各家马车安静又缓慢的入宫,东宫内则是一片兵荒马乱的焦急。
宫人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步履匆匆的按照内殿里的吩咐端着东西进进出出,皇上和太后都在寝殿里,然而除了脚步声,屋内静的让人心慌。
璟帝今年四十有五,正值壮年,一张面孔十分英俊,带着帝王杀伐果决的威严,但此刻他却紧紧皱着眉,不住的在殿内来回踱步。
太后华氏年事也不算高,刚刚六十,因着保养得宜,面上看起来只有五十多的模样,看着床上躺着的人,眼眶都泛着红。
宫中的人都知道,太后性子冷清,加之近些年腿脚有些不好了,甚少会出自己的昭和宫,也早就打过招呼让小辈们不用天天去请安。
人人都道太后在亲缘方面很是淡薄,除了对皇上和太子。
其实璟帝非太后亲生,但生母过世后便养到了太后膝下,两人母子情分数年,璟帝一直对她敬重有加,至于太子,从他出生起便是太后的心头肉,连对自己侄女兰妃所出的三皇子,都未有对太子的万分之一好。
近些年为了太子的身子,两人已是操碎了心。
明相大师把脉足足把了小半个时辰才从床边起身,璟帝见状赶紧走了过去,不住问道:“大师,太子如何了?”
今早太子突然咳血,止都止不住,没过多久便昏迷过去,太医院一众太医轮流来看,都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皇上只能赶紧让人快马加鞭出宫请了明相大师过来,一颗心从初初吊到现在。
明相大师微微低头颂了一句法号,声音平和:“皇上宽心,殿下暂时无碍了,贫僧施过针,大约再过一个多时辰殿下便能醒。”
璟帝心里稍稍放心了些,但他知道,这是治标不治本的。
太子最近晕厥的次数已经越来越频繁,每每都是太医施针后才醒,这次是连太医也没了把握,才赶紧请来明相大师。
与已经起身走到床边的太后对视一眼,又对身边的太监总管德寿示意了一下,德寿公公点头,带着屋内一众宫人下去了。
寝殿的门被掩上,此时只剩下了明相大师,皇上和太后三人。
皇上的面上终于露出难得的疲惫之色,看向明相大师:“大师可知明悟主持何时会归京?”
明相大师轻轻摇了摇头:“师兄此番云游皆随心性,贫僧尚不知。”
璟帝一时间沉默了下去,太后更是身子都晃了一下,扶住一旁的床柱才堪堪站稳。
明悟主持是得道高僧,佛法无边,是皇上和太后心里最后的希望。
可太子如今已快到大限,也不知,他还能不能等得到了……
待明相大师离开后,太后由宫人扶着,缓步朝外走去,离开前,她劝了璟帝一句:“皇上,让熠儿好好休息吧,今日宫宴,还需你主持大局。”
“母后无需担忧,朕就是想再看看熠儿,母后身子刚好,先回昭和宫歇歇吧。”
陪着太后走到院里,看着她上了轿撵离开后,皇上又回了寝殿。
萧熠安静的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薄唇已经淡的没有血色,搭在身前的手连腕骨都突出明显的弧度。
璟帝在床边坐下,忍不住想起萧熠尚年幼时跟在自己身边的模样。
年幼的小小孩童,因着身子不好,许多时候只能在他的寝宫里待着,但即便如此课业也从不会落下,过了启蒙之后,他每日下朝便会抽一个时辰亲自教导他,熠儿聪慧,不管问题多难,都能好好完成。
直到他十岁已经可以参朝时,看着满朝文武大臣惊诧的神色,璟帝内心十分为他骄傲。
曾经他以为萧熠年纪尚小,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却在某日听德寿说起,太子殿下每天夜里等宫人下去后都悄悄起身扎马步,挥小拳头,因为演武场的校尉说,这样能强身健体。
璟帝那时才明白,这孩子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不想旁人担心,所以一直装作不知而已。
每每思及此,他心中都沉闷的难受。
若是萧熠因此而歇斯底里,性子大变,反倒是一种发泄,然而他只是安静的长大,成了如今温润如玉的模样。
萧熠将一切隐忍了下来,从不与外人表露,连对他这个父皇都是如此。
他不想让人为他担心。
这个孩子,是他放下帝王身份一点一点的带大的,是他和莲儿唯一的孩子……
璟帝看着躺在床上的萧熠,沉沉的叹了口气,低声轻语:“莲儿,你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熠儿平安度过这个劫难……”
又过了一会,璟帝也离开了,外头春光正盛,暖意却好像照不进屋里半分。
萧熠缓缓转醒的时候,微微蹙了蹙眉,有些头疼,好在与之前一样,渐渐便好了些。
他起身,唤来了自己贴身伺候的小太监福全,由他扶着,披了件衣裳下床走了走。
福全小心搀着他,忍不住劝道:“殿下,您刚醒,应该多歇歇的。”
萧熠只笑了一下,步子没停,他看向窗外,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每日歇的时间已经够多了,趁着还能走动,当多走走才好。”
顿了顿,他又看向身边的福全:“若没记错,今日是钦天监定的宫宴的日子?”
福全点了点头:“是的殿下。”
“还好是醒了,不然该赶不上给父皇庆生了。”
萧熠弯了弯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恢复了些光彩,给他平添几分温和。
福全看着自家殿下浅笑着的模样,将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其实皇上刚刚离开前说此次宫宴殿下若身子不适可不出席的,但殿下很早就备好礼了,应当是真的很想为皇上庆祝诞辰吧,毕竟是从小被皇上带大的,殿下与皇上最是亲厚。
东宫的慌乱在太子醒后终于停歇下来,而宫门口,最后一辆马车也被放行,参加宫宴的达官贵人们都已入宫。
女眷们被引至御花园,今日花园中特意搭了戏台,各家的夫人小姐在宫宴开始前便先在这处听戏,陪着娘娘们叙叙话。
各家老爷则带着家中公子去往了西边的华乾殿,皇上在此接受众人助词,更要焚书以告上天,有一套很繁琐的礼仪流程。
盛昔微跟着娘亲坐在戏台前靠后的位置,成功与自己的两个好姐妹接上了头。
礼部尚书家的二小姐祝卿卿此刻正捏着帕子凑近盛昔微嘀咕:“还好我们不是男子,华乾殿那边得顶着太阳弄大半天呢,可不轻松!”
盛昔微身边,长乐侯府的三小姐虞念柔柔笑了一下:“卿卿,这句话每年宫宴你都要说一遍,你是不是又忘了?卿卿你这记性,叫大夫看看吧?”
祝卿卿:“……”
她有么?她真记性这么差?她别不是有什么隐疾吧!
盛昔微看着祝卿卿这副懵了一瞬后的震惊神色,笑倒在了虞念身上,弯着眉眼拉过她的手:“好啦,念念挤兑你呢,你还当真了。”
祝卿卿自知她的脑子是没有两个小姐妹灵光的,又被她们逗弄了!
她轻哼一声,反正自己也说不过,干脆上手,一时间三人闹作一团,还是被自家娘亲看了一眼警告,才消停下来。
又听了一会戏,盛昔微也不知是茶用的多了些还是怎的,想如厕了。
她一时间心都沉了。
这个想法来的很不是时候啊,在皇宫里如厕,不会犯什么忌讳吧……
盛昔微心里想了些有的没的,但实在是忍不住了,只能别别扭扭的小声凑到盛夫人耳边将话说了。
盛夫人嗔怪的看了她一眼,见她咬着唇努力憋着的模样又没有其他法子,只能找了一位小宫女带路,叮嘱她快去快回,看看时辰,宫宴就要开始了。
小宫女当然知道今日进宫的都是元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世家贵胄,这位小姐瞧着更是身份尊贵,艳压群芳的,她不敢怠慢,赶紧带着小姐去了。
好在要去的那处地方离戏台子这也不算远,小宫女很快就将人带到了。
只是有些不巧,原本在外头等着的小宫女突然被人找着,说嬷嬷有急事找,只能匆匆跟里头的小姐说一声便紧赶慢赶的走了。
盛昔微听着外头脚步声远去,只觉得,心更沉了。
怎么办,她其实……是个路痴啊!
她不仅路痴,她还倒霉,但她总不能一直在茅房里待着吧……
盛昔微咬了咬牙,只能出去了。
她试着回忆并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只觉得这皇宫里,哪儿哪儿都是一样的景致,根本分不清啊!
并且入宫是不能带丫鬟的,此刻她一个人站在一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小路上,一脸忐忑又迷茫,脑海里已经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就要因为撞破了什么宫闱秘事而被就地打杀了云云。
今日还是皇上寿辰,盛大宫宴。
凶多吉少啊!
现下已是傍晚,天边的云染上霞光,在皇宫琉璃砖瓦的屋檐两相映衬下,巍峨又瑰丽。
皇宫里早就挂满了鳞次栉比的灯笼,现在正缓缓被点亮起来。
盛昔微抿了抿唇,在原地等了一会,结果果然不负她倒霉大小姐的称号,这么会过去了,周围愣是一个宫人都没出现。
偌大一个皇宫,就没人走这条道儿?!
眼看着太阳已经要完全隐入云后,盛昔微没能等到人来问路,只得苦着脸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她微微低着头,步履匆匆,尽量不乱看,可不想因为窥到什么小秘密而香消玉殒。
下一刻,盛昔微便在拐角处,不经意撞到一个人怀里,然后她便闻到了有些熟悉的、苦涩的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