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丝特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才恢复平静,她紧靠在围栏边坐在甲板上,任由冰冷的海风不断吹在后背上。
当她有力气重新抬头的时候,绯红的月已经挂在了头顶。但是隔着“四叶草号”为她撑起的绿色光幕,艾丝特看到的一切都是绿油油的。
明天晚上就是满月,到时候呓语会更严重……
艾丝特抬起被骨节包覆的手掌,将脖子上那不对称的宝石项链摘了下来。她能感觉到皮肤外侧的虚幻裂缝正在不断合拢,一圈又一圈彼此紧扣的圆环浮现又消退,偶尔会从她的衣服下透出少许微光。
她身边的绿色光幕溃散消失。
一个没有扣紧的铁箱子被踢到了艾丝特的旁边,在围栏上磕出了一声轻响。
亚历山大正坐在另外一个箱子上,俨然是将带有重量的箱体当成了板凳,这比椅子要稳定很多,他审视的目光透过厚镜片落在艾丝特身上,似乎仍然处在某种沉思的状态。
“谢谢,您没必要一直等着我的。”艾丝特掀起这个箱子,将那条项链平整地放在里面的黑色绸缎上,盖上两层玻璃外壳,然后扣紧了最外层的箱子盖。
“在一周之内我们不能再动用它了。”
艾丝特耳畔隐隐约约传来那反复的呼救声,让她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现在正在承受那种负面效果的影响。”
事实上,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非凡物品如此强烈的影响,虽然不是呓语,但听着一个声音不断重复哀求与呼喊,也足以让艾丝特感到忧虑。
如果等到明晚满月降临,也不知道这个声音会不会有什么改变,或许呓语会突然被放大,才导致使用它的人会直面死亡的威胁。
艾丝特往船外瞄了一眼,只能看到无尽的海面:“我们现在又在哪?”
“运气不算好,但也不算坏。我们又回到了北大陆与南大陆之间的狂暴海海域,但是处在安全航道。如果顺利的话,离东面的贝伦斯港只需要三天半的航程。”
艾丝特不禁微笑起来,身上的骨片逐渐融入她的皮肤底下,她搓了搓露在外面的胳膊:“离目标挺近的,看来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坏,我们绕回来了。”
“看到你和亚伦总是靠着直觉行动,我都快相信总会有这样的‘好运’在偏爱你们了。”亚历山大的声音有些沙哑。
艾丝特意识到他或许一直从傍晚在甲板上坐到了现在,一直在等待自己恢复……也包括监视她的任何异动,好在第一时间采取对策。
毕竟亚历山大身下还坐着另外一个箱子。
虽然嗡鸣声与并发的头痛缓和了,但是艾丝特仍然有点头晕,她并没有急着起身:“是啊,毕竟是很幸运的途径。”
“这不一样,”亚历山大抬起头来,虽然露出了友善的微笑,但他的眼神平静而淡漠,“你确实偷窃过玛丽的念头,还有那把钥匙上面的污染,你身上并没有相应的物品受到污染,所以那应该也是属于你本身的能力。”
艾丝特沉默好几秒,揉了两下头发:“如果您实在好奇的话,是的,之前在岛上那个光圈也是‘命运’途径的能力,还属于高序列。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用两条非凡途径的力量,所以有的时候会难以控制它。”
亚历山大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是想打听这件事情的内情。”
艾丝特愣了一下:“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您是在担心我对亚伦的影响。”
“我是个不喜欢相信运气的人,虽然不会像托马表现得那么直白,但是对我来说‘幸运’是相当虚无缥缈的事情。”亚历山大摘下眼镜,露出那双幽谷般的深灰色眼眸,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轻柔地擦拭起镜片,“现在想想,你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
“您会感觉自己太过理智吗?”
亚历山大擦拭镜片的动作顿了顿:“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我会习惯性解构身边的一切,通过片面的构造来确立整体。”
艾丝特望向围栏外漆黑的海面:“您觉得我是个不安定因素,难以构成稳定的整体。”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向亚伦提议,在向他的老师写信时,考虑一下将你吸纳为组织成员的计划。”
艾丝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您的意思是……”
亚历山大重新戴上了那瓶底般厚重的眼镜:“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背后的那个组织?经历过这次的事件,我觉得可以给你多点信任。主要是有你在的话,‘四叶草号’的逃生手段似乎可以变得更稳定。如你所见,我们这支船队的人员并不多。”
艾丝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在片刻的安静后,她默默摇了摇头。
亚历山大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没想到,这次猜对结果的居然是托马。”
“您好像也没有太吃惊。”
“如果你一口答应下来,我反而会找借口将这件事拖延过去,这就是我们的计划。”
艾丝特也回以笑容:“不,您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真心的,我在这方面能感觉出来。但你们不能答应我,要是我真的直接应下,那反而证明我更加可疑,说不定就是冲着你们这艘船队来的。”
“玛丽是个好孩子,可惜没有你这样的聪明劲儿。”
艾丝特的笑容有点勉强:“可能是因为我曾经为自己的迟钝付出过代价,险些失去身边的人,后来也确实失去了某些东西。”
“终归都是成长的一部分,大海上也同样残酷。”亚历山大从箱子站起身,冲着艾丝特伸出手,“你不会想在这吹一夜冷风吧?明天我们还有课要上。”
艾丝特搭住这位老先生递过来的手掌:“谢谢您,我保证不会在课堂上睡觉的。”
艾丝特这一夜都没有睡。
在合上眼睛的时候,那个不断呼救的声音就会逐渐变清晰,但始终存在一层难以听清的隔阂。
当一个人无休止地在耳边呼救的时候,以艾丝特的性格实在是难以安心睡觉,她知道自己能强行进入“睡眠”的状态,就像是短时间关机的机器一般,但总是听到那个声音,艾丝特就很难静下心来。
所以她干脆坐起来,借着窗口透进来的绯红月光,翻阅起亚历山大借给自己的因蒂斯语小说,《宿命论者塔可和他的主人》*。
“……当我们失去朋友,我们听命于造化,当造化来拨动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同样俯首听命。我们毫无怨言地接受命运对他们下达的决定,同样也绝不会抗拒命运对我们下达的决定。”
这是主人用于劝慰塔可的话。
这本小说的叙述语调非常有趣,作者非常坦然地向着读者侃侃而谈,并不让视角仅仅沉浸在故事之内。整段故事都在塔可和他主人还有其他人的聊天中铺展开,遣词造句相当口语化,非常适合艾丝特阅读间练习相应的语感。
“主人:他说,神灵与魔鬼都创造奇迹。
塔可:那神灵的奇迹和魔鬼的奇迹怎样区分?
主人:循理而分。道理好,就是神灵的奇迹,道理坏,就是魔鬼的奇迹。
塔可(打了个呼哨,接着道):那对我这样无知的可怜虫,谁来告诉我奇迹创造者的道理是好是坏?……”
艾丝特放下书,眨了眨并不会感到疲惫的眼睛,她靠在椅背上望向窗外,已经到了可以去餐厅蹭饭的时间点。
太阳往高处升起,这是新的一天,再过上十几个小时就会变成新的一夜,大海将迎来一轮绯红色的满月。
——
“你起得真早啊。”玛丽嘟囔着打了招呼。
艾丝特抓着一个餐盘坐到角落里的玛丽身边,玛丽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几乎毫无形象地半趴在桌上。作为亚历山大“语言补习班”仅有的两位学生,在共同上课的这数天经历后,艾丝特跟玛丽的关系也愈发熟悉。
艾丝特将香肠片夹在微焦的面包片里,海上的伙食每天几乎都是雷同的,她在这方面没有任何抱怨,能有吃的就不错了:“你不是也起得很早吗?”
玛丽揉了揉眼睛,开始剥手边最后一颗干巴巴的小橘子:“我也不想,但昨天遇到那么多事,有点紧张,一直睡不踏实。”
“往好的方面想,‘四叶草号’平安无事,已经足够了。”
“嘿,我喜欢你这样乐观的想法。”玛丽干笑了两声,将酸到倒牙的橘子扔到嘴里。
艾丝特喝了一口水,里面有种难以形容的涩味,她索性将那颗干瘪的橘子挤成汁添到了水里:“你是想说我有种傻劲,是吧?”
“你要是傻的话,这船上大概就没几个聪明人了。”玛丽白了身边这位女士一眼,“昨天的情况那么艰难,我真以为我们得直面‘告死号’了,幸好没有。不过后来又一次打开了灵界裂缝,你——”
玛丽的话头突然打住了,艾丝特疑惑地咽下嘴里的面包:“我怎么了?”
“没、没什么。”玛丽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左右瞥了两眼,压低了谈话的声音,“只是我昨晚在船长室门口听到了亚伦和托马的争执。亚伦似乎对你连续用了两次神奇物品很恼火,托马在斥责他的态度,认为他应该对一船人死里逃生高兴才对。”
“我不会死的。”艾丝特又继续啃自己的面包片,迅速解决掉早餐。
“你怎么这么笃定?托马可是跟你完全相反,他一直在臭骂亚伦什么‘那该死的好运’,我没太听懂后面的内容。”
玛丽顿了顿,继续说:“他……他说你绝对撑不过今晚。”
艾丝特知道自己脑海中的“灵性直觉”不会伤害自己,既然它对那个声音没多余反应,就说明今晚她也不至于经历太可怕的事情。
所以艾丝特冲玛丽挤了挤眼睛:“幸运和奇迹,你选择哪个?”
“那还是幸运吧,奇迹什么的太渺茫了。”
艾丝特摊开双手:“我比较贪心,我两个都会要。”
她两个都经历过了,还不到需要向两者祈求的境地,今夜就是仔细倾听那求救声真相的一刻。
《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德尼·狄德罗,译者:罗芃。这里恶搞了一下墨西哥卷饼的同音taco塔可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