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香粉”二字,晁灵云顿时浑身一僵。
“平康坊南曲的姚家胭脂铺,位置挺好找的。”吴青湘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唇边浅浅笑出两个梨涡。
“呵呵,阿姊,我的那点私事,光王都不在意了,你也别跟妹妹我计较了吧?所谓不打不相识,如今我们俩可是自己人啦!”晁灵云一向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甜甜地向吴青湘赔笑脸,“阿姊你回去告诉光王,就说四月十五慈恩寺,我与他不见不散。”
吴青湘得到答复,似笑非笑地看了晁灵云一眼,向她告辞。
晁灵云目送她离开自己的幄帐,松了一口气,又在心里暗暗鄙视李怡——眼下离四月十五还有半个月呢,到时候只怕连花期最晚的牡丹都要谢光了,哪里还有花可赏?这讨厌的哑巴王,连约她都不肯赶早一点!
话分两头,却说这天晚上,天子在芙蓉园大殿为三宫太后设宴,诸太妃与内命妇奉旨同席。
蒙天子的恩典,李怡等亲王宗室亦可赴宴,借此机会与各自的母亲小聚。
因为白天的一场风波,哑巴王李怡少不得又成了席上众人打趣的对象。
如今已贵为太皇太后的郭太后笑顺了心,在上席远远看着坐在郑太妃身旁的李怡,目光里满是爱怜:“我记得光王小时候颇有些顽劣,如何长大了还是这般莽撞?这孩子眼看着也老大不小了,身边可有贴心的人?”
郑太妃卑恭地赔着笑,替木讷的儿子回答:“回太皇太后,小儿宅中有一名侍妾吴氏,可惜至今未有生养。”
郭太后笑笑,没再追问,慢条斯理地饮了一杯酒。这时管弦声响起,跳《圣寿乐》的一百四十名乐伎鱼贯入殿,在悠扬的燕乐声中登上舞筵。
衣香鬓影的舞姬阵列中,由云容娘子带领的弟子排在首尾两头,来自民间、被教坊抄名选入的舞姬则聚在中间。
众多佳丽身穿五色衣、头戴金铜冠,窈窕的身姿翩若惊鸿,在《圣寿乐》轩昂的燕乐声中婆娑起舞,不断变换着队形。
随着乐曲节拍加快,舞队时而如飞蝶穿花,时而如鸿雁徊翔,直到渐渐聚拢在舞筵中央。这时燕乐恰好演奏到第二叠,舞姬们忽然伸手拽住衣领,抽去一直罩着上半身的短缦衫,露出绣在舞裙前襟上的硕大团花。
舞姬衣饰骤然一变,席间观舞的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不禁如痴如醉地喝起彩来。
很快燕乐演奏到了高-潮,舞队再度开始变换,每变一次就组成一个大字。训练有素的舞姬们依次组成了“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年,宝祚弥昌”十六个大字,舞蹈越到后来节奏越快,直到最后一个字组成,燕乐演奏也戛然而止。
大殿中瞬间响起一片潮水般的喝彩声,众乐伎精湛的表演赢得天子与三宫太后交口称赞。
领舞的云容娘子与她的爱徒翠翘一并到御前谒见,领赏谢恩时,郭太后打量着凤眼含春、容貌风流的翠翘,难得皱着眉多看了两眼,笑道:“云容娘子,你这弟子好生俊俏,舞跳得也好。”
“太皇太后谬赞,”云容受宠若惊,笑道,“奴婢这弟子名唤薛翠翘,这些年奴婢收了不少弟子,也就只有她稍微灵巧些。”
“娘子过谦了,我看这小娘子,将来必定不俗。”郭太后有口无心地接了一句,便转头与坐在自己下首的萧太后闲聊起来。
云容娘子领着翠翘告退离席,走到无人处,一瞥眼瞧见翠翘犹自荣光满面,顿时没好气地冷笑:“不过是得了太皇太后一句夸赞,你就得意忘形了吗?”
翠翘慌忙敛去笑容,低头道:“弟子不敢。”
云容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教训弟子:“等你将来出了师,有的是公子王孙围着你奉承。你可得好好学着点,别那么上不得台面,在外头丢了我的脸。”
“是。”翠翘乖巧地应了一声,待云容转过身,眼中到底流露出一丝不平。
此时舞筵上已换了一群彩衣小童表演竿木,七八个唇红齿白的男孩子顺着长杆上蹿下跳、翻着筋斗,活像一群机灵活泼的小猴儿,逗得上了年纪的郭太后眉开眼笑。
与满殿其乐融融的气氛不同,郑太妃却抓住机会握紧爱子的一只手,忧心忡忡地问:“怡儿,你不要紧吧?”
“母亲放心,我没事。”李怡心不在焉地回答。
郑太妃望着儿子英挺冷峻的侧脸,不由一阵心疼。
明明父子俩那么相像,为什么她的儿子却要这般备受羞辱?当年他一时兴起作在自己身上的孽,可曾想过会让这孩子受苦?
郑太妃心酸到极处,不禁一阵恍惚,仿佛透过李怡酷似其父的相貌,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曾经给予她缱绻柔情的男人,同时也想起了因他那一点情分而起,却要自己在未来岁月里独自消受的无数折磨……
记忆在这一刻,又回到了她这辈子最怕回想,又最爱回想的一年。身为逆臣侍妾,她被官兵从润州千里迢迢押解到长安,成为掖庭中等级最卑微的宫女,侍奉他的元妃郭贵妃。
困于深宫暗无天日的人生,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尽头,直到某一天,她入宫前的身世无意间被郭贵妃得知,又被郭贵妃当成了一个笑话,在酒酣耳热时讲给他听。
自从她谋反作乱的夫君死后,她早已习惯了接受一切嘲弄,她再也想不到,那一夜郭贵妃酩酊大醉后,他却拦住了正在收拾残羹冷炙的自己,用一双漆黑如幽井的眼睛注视着她,似笑非笑地问:“你真的能生出天子?”
那一刻,她麻木的心再度痛起来,真的像被万箭射穿。
“圣上,那只是一句无稽之谈……”
“是不是无稽之谈,不妨试试看。”
一片天旋地转中,她知道自己的话根本不会有人理会……
他衣上的熏香和温柔相待的轻吻,让她恍惚想起十五岁那年的秋天,润州泽心寺山门前簌簌落在自己身上的桂花……那时她就站在那株桂花树下,看相的老妪笑着告诉她:“娘子有大贵之相,日后当生天子。”
只因为这一句预言,她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婚姻,被野心勃勃的镇海节度使纳为侍妾。
命运的波澜再度起伏,这一次她依旧只能随波逐流,以最柔顺恭卑的姿态低下头,被天子纳入怀中……仍是因为这一句莫须有的预言。
他对她的爱到底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好奇、是戏谑?多年来她时时疑惑,但有一点她能确信——郭贵妃对自己的恨是千真万确。
身为金枝玉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贵为天子的夫君却被一个从身份到经历都卑贱无比的宫女勾引,甚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直至珠胎暗结。
这份恨,是她应得的。
她无足轻重的一生已经葬送在了一句预言里,她不想让自己宝贵的爱子也为了这句预言,拿一生来豪赌。
“怡儿,你别为我担心,如今她的眼中钉已经不再是我,我的日子比从前好过了许多。”郑太妃用她那双与李怡一模一样的浅色眸子凝视着爱子,目光中隐隐透着忧伤,“有你这个儿子,我在宫中已然衣食无忧。你安安稳稳地在十六宅里过日子,早点生下一儿半女,我这辈子便心满意足了。”
郑太妃的话中怀着深深的期许,李怡听后却一言不发。他的目光落在舞筵中央,这时表演竿木的童子已经下场,舞筵上跳《柘枝》的舞姬正笑靥如花,眉眼顾盼神飞,不时将多情的目光投向他。
熟悉的鼓乐和舞蹈,却让李怡频频失神,忍不住一直去想另一个人。
艳阳天的午后,悠悠一叶兰舟,绿水上、树荫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香艳,直到此刻仍旧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会这样?
李怡不由深深蹙起眉——意外地唐突了佳人,并非他的本愿,身为君子明明应该忘掉那非礼的一幕,然而头脑却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不,甚至比凡夫俗子还不如——只消这一点活色生香,竟然就让他心猿意马、原形毕露。
他无地自容地低下头,看着筵席上山珍海味、水陆杂陈,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又撞上了一盘应时应景的樱桃。
玲珑、圆润、红艳的果实,凝在雪白的乳酪里,就好像……满脑子的遐思妄念,让李怡呼吸一窒,而后耳根微微发热。
“怡儿,你在听我说话吗?怡儿?”
耳边传来母亲不悦的问话声,李怡蓦然回神,转过脸望着母亲,尴尬地扯动了一下唇角:“什么?”
“我刚刚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郑太妃无奈地看着儿子,捏了捏他的手,用极低的音量悄悄说,“我劝你不要惦念那些有的没的,好好过你的安稳日子。”
李怡没料到母亲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微微一怔,继而面露微笑,低声道:“别担心。”
他其实很想告诉母亲,自己还记得年幼时的梦,并且早就知道关于母亲的那条神秘预言。
可惜他什么都不能说——自他决定沉默寡言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