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天子传召,晁灵云用极其狼狈的动作从地上爬起来,却只能倚着墙壁喘气,没办法迈开腿走路。
前来传唤的狱卒见状,心知肚明,上前搀扶着她往外走:“上这重枷,比上大刑还能熬人,都是内里的损伤。”
晁灵云自己也觉得胸闷气促、冷汗沥沥,不由担忧地问:“这伤养得好吗?”
狱卒竟被她逗笑了:“进到这里,还指望出去养伤?生受着吧。”
晁灵云便不再说话,由着那狱卒将自己搀扶到一座大殿里,跪在地上等候圣驾。
须臾,内侍的唱礼声自殿外响起,晁灵云忍不住蜷起四肢,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在无边的惶恐中屏住呼吸,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仿佛一步步踏着她的心,直到一道清朗含威的嗓音,自她头顶上方响起:“晁氏,你且抬起头来。”
晁灵云惶惶抬起头,在看见天子李昂的一瞬间,一直担惊受怕的心忽然就忘记了恐惧。仿佛跪在神祇面前剖陈内心的信徒,将自己的满身罪孽袒露无遗,只剩下等待宣判的安然。
她一直近乎本能地相信,天子的所有裁决都意味着公允、正义,神圣而毋容置疑。
李昂默默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晁灵云,只见前日还在舞筵上动人心魄的佳丽,此刻面无血色、神情委顿,像一夜之间被霜打蔫的鲜花,再也不复当日的娇艳,心中不由五味杂陈,既惋惜又愠怒地用手指叩了一下桌案,示意她去看桌案上的一盘杂物:“晁氏,你仔细看一看,这些可都是从你居处检出的私物?”
晁灵云定睛望去,最先看见放在盘中的弯刀,不禁两眼一热,随即又看见被她偷藏的紫笋贡茶,顿时心中一冷,有气无力地承认:“回陛下,这些确实都是奴婢的东西。”
李昂微微颔首,给她自陈的机会,问道:“你可有话说?”
晁灵云看了一眼贡茶,又看向弯刀,最后将目光转向天子李昂——直到这时,李昂的面容依然如神祇般沉静,仿佛永远波澜不惊,可以倾听她心中一切的不平。
在这样的天子面前,她若是再想着撒谎糊弄,辜负的又岂止是自己?
把一切都说了吧!再不说,只怕自己就此死去,连同她在边塞风雪中殒命的同伴们,所有冤屈都将沉埋于黄土之下,再也没有机会发声。
晁灵云心中蓦然涌起一阵悲怆,双眼直直望着李昂,潸然泪下:“陛下,奴婢心里其实一直藏着许多话,早就盼着有一天能够当面对陛下说。”
她这话说得古怪,脸上神色亦是一片决然,不禁令李昂心中一震,沉声道:“你说。”
“去年九月,吐蕃维州副使悉怛谋归降大唐,率领麾下三百余人投奔西川节度使,最后却因为陛下的一纸诏书,尽数被缚回吐蕃边境,惨遭屠戮。此事陛下可还记得?”晁灵云泪眼朦胧地望着天子,哽咽道,“奴婢心里一直都想问个明白,就算陛下为了顾全大局,不愿收留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像对待俘虏一般,将他们捆绑着押回吐蕃?陛下知不知道,那种无法反抗的死法,对骁勇的战士而言是多深的屈辱?”
她出乎意料的一番话,让李昂全然变了脸色,他终于失去镇定,不复往日太上忘情的模样,而是震惊地大声诘问:“为什么要提到这件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奴婢晁灵云,乃是维州副使麾下一卒。”晁灵云凝视着脸色苍白的天子,凄然一笑,“也是一个本该与同袍慷慨赴义,却苟活于世的逃兵。”
“你是悉怛谋的部下?”李昂颤声问。
“不仅仅是部下……”这一刻晁灵云心中不再忧惧,思绪全然陷在回忆里,怔忡地回答,“头领是养大我的亲人,是传授我刀法的师长,是与我分享喜悦和梦想的朋友。头领的外祖母祖籍长安,自维州失陷后,一辈子都盼着王师重来、山河一统,这些都是陛下在奏章上读不到的事。陛下,我们当初真的是一腔热血、满怀希望地踏上大唐的土地,可结果竟落得如此下场……”
“够了。”心中隐痛再次被触动,李昂打断晁灵云,哑声问,“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要朕如何相信你?”
“案上的弯刀可以证明。”晁灵云回过神,盯着桌案上的弯刀,回答李昂,“此刀是头领赠予奴婢,刀上铭文有他的名字。”
李昂已经检查过这柄弯刀,的确记得刀上有吐蕃铭文,原先并未在意,此时立刻吩咐王福荃:“去中书省,传一名蕃书译语来。”
待王福荃领命而去,李昂又问:“你为何到长安?又为何进了牛宰相府……”话音未落,他已经自己得出了答案:“你想寻仇?”
“陛下明察秋毫。”
李昂看着跪在地上的晁灵云,忽然哑口无言——昨日自己还口口声声驳斥王福荃,国舅的侠女之说荒诞不经,世上哪来那么多行踪不定、背负着深仇大恨的侠女?不料今日就亲眼见到了一个。
“那么这紫笋贡茶,你又是从何处得来?”虽然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李昂还是亲口问。
晁灵云盯着桌案上的茶饼,厌恶地皱起眉头。如今她已知晓李怡设在自己身上的局,这茶饼只怕也是其中一环,她若如实说,会不会又落入另一个圈套里?或者坑害了其他无辜的人?
不论如何,的确是李怡害了她,眼看自己就要人头落地,她要拉他做个垫背吗?
晁灵云迟疑地望向李昂,缓缓开口:“陛下,如果奴婢供出一切,陛下愿意在奴婢身死之后,为奴婢枉死的头领和同伴们昭雪吗?”
她知道自己像做交易一般与天子讨价还价,可谓狂妄至极,然而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