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郎中怀揣诊金,低着头走出宅子,冷不防斜刺里被一只手扯住,吓了他一大跳:“谁!”
“狄大夫别慌,是我啊。”
郎中定睛一看,认出拽住自己的人是住在这宅子边上的老叟,不禁笑道:“原来是老丈,令郎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天气渐寒,过阵子恐怕还要麻烦你呢。”老叟亲热地拉着郎中的手,说话间,状似无心地往李怡的宅子瞥了一眼,“大夫,那宅子经常空着,今晚你进去是替谁看病呢?”
“我也不认得,”郎中笑笑,敷衍道,“医者救人,不问出身。老丈,拙荆还在家中等我,我先走一步,改日再叙。”
“哎,好,好,大夫慢走。”老叟点头哈腰,望着郎中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
他咳嗽了两声,弓着背走回自己寒陋的家,摸黑进了西边的厢房。
卧在榻上的老伴听见动静,怯怯地问:“怎么样,可打听到了?”
“大夫没肯说。”老头宽衣脱鞋,挨着老伴躺下,“他身上一股子血腥气,我可都闻见了。”
“血?”老妪蜷在被窝里,忍不住胡思乱想,“我见过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在隔壁进出,不会是哪家的外宅妇,今晚生孩子了吧?”
“瞎说,哪家妇人生孩子不请稳婆,倒请郎中接生的?”
“那就是有什么人受了外伤?”老妪又猜测,有点担心地嘀咕,“邻里间还是知根知底的才好,隔壁那宅子古里古怪的,也不知道那位大人叫我们盯着,到底要打听什么……我总担心不是什么好事……”
“想那么多干什么?又不是要你杀人放火,天上掉下来的发财机会,你不捡,有得是人抢。儿子看病吃药,咱们的棺材本,哪样不要钱?”老头没好气地冷哼,惦记着即将到手的横财,美滋滋地琢磨,“没想到咱们这穷街陋巷的,竟藏着这么个发财的好机会……你看见那辆马车了吗?我感觉今晚来这里的人,一定值一笔大钱!狄大夫不肯说也不要紧,改天我请他喝酒,三杯下肚,他什么都会说的……”
老妪附和着笑了两声,有点感慨:“狄大夫什么都好,就是贪杯。”
“是啊,他一醉话就多,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好的坏的都往外说,”老头笑道,“他这毛病,倒是便宜了咱们。”
李怡一夜未归,晁灵云便是一夜无眠——自从他探视过漳王以后,已经去荐福寺见了两次马元贽,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不会是想为她做什么吧?
晁灵云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就心神不宁,连肚子里的孩子都在不断翻腾,仿佛感染到了母亲的不安。
李怡真的会为了她,去帮助漳王吗?晁灵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先不说这本来就是一个快要被大人放弃的计划,光说王守澄这个人物,就不是他可以惹得起的,他可千万别做傻事呀!
除了为李怡的安危操心,在她心底还有一层无法言说的隐忧——他若为了她奋不顾身地去冒险,万一将来被他发现了自己另一重身份,她会面对什么?
当知道付出再多也依旧得不到坦诚相待,李怡会不会更加恨她?
晁灵云睁着干涩的双眼,茫然望着帐顶,想不出何种途径可以让自己获得安宁。
恰在这时,卧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立刻从榻上坐起来,掀开床帐呼唤:“十三郎,你回来了?”
李怡在宵禁结束后,快马加鞭回府,此刻衣袍上还沾着秋露的湿气。他听见晁灵云的呼唤,立刻快步走到她身边,盯着她爬满血丝的眼睛,皱眉问:“你这是刚睡醒,还是没睡?”
“十三郎,”晁灵云不正面回答他,而是握住他冰凉的右手,紧紧按在胸前,“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昨夜是不是和马将军在一起?你们做了什么?”
“我刚从外面进来,一身寒气,别冻着你。”李怡抽回手,稍稍向后退了一点,“时辰还早,不如你再多睡一会儿……”
“不,”晁灵云飞快地打断他,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泪光,“我睡不着,你知道我为什么睡不着。”
“别折腾自己的身体,”李怡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似乎想躲开她的目光,“你如今可不是一个人。”
“是啊,”晁灵云轻轻一笑,双手落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我们两个人,等了你一夜。”
“灵云……”李怡退无可退,终于抬起双眼,无奈地与她对视,“是我错了,行不行?”
“你错在哪里?你倒是说说。”晁灵云吸吸鼻子,主动凑过去,依偎在他怀里。
李怡顺势紧紧地搂住她,二人亲密无间,柔情缱绻,却又一同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晁灵云先开了口:“我的问题很难吗?”
“灵云……”
他求饶般的语气,让晁灵云不由地心软。就好像一直开在心中的那朵忧伤的花,沉重的分量其实都是又粘又甜的蜜。
她侧耳倾听着李怡的心跳,抬起一只手按住他的心口,指尖来回摩挲着他的衣襟:“十三郎,你是不是很委屈?你这里一定在抱怨——‘明明为这坏女人做了那么多,她却不领我的情,还一个劲地闹脾气。’我都听见了。”
李怡的胸腔轻轻震了两下,发出低沉的笑声:“胡说。”
“你别乱插口,我这里正说话呢,”晁灵云弯起嘴角,以手挡唇,像说耳语一般低声道,“你若知道委屈,以后就别为她做那么多,她是个没出息的小女人,什么道理都不讲,只知道为你担心……”
不等她说完,李怡便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头狠狠吻住了她。
他的双唇贴着她的小嘴厮磨,像絮絮说了许多无声的话,直到这长得令人窒息的一吻结束,才气喘吁吁地同她分开:“你耳朵那么灵,那我刚刚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什,什么?”她晕头转向地问。
李怡按住晁灵云依旧搭在他胸膛上的手,牢牢地按紧了,让她听自己沉稳有力的回答:“我这里说——‘不为你奔忙,何处是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