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灵云一听李怡也说要去,心里暗叫不妙,可想想他的性子,自己再多说两句恐怕不但没得去,他还要疑神疑鬼,所以决定先答应下来,等到了凶肆再见机行事。
因为不清楚石雄的伤势究竟如何,她觉得一天都拖不得,第二天一早便请王宗实替自己安排车马,准备前往丰邑坊。
待到万事齐备,晁灵云在李怡的搀扶下登上马车,与他一同启程。
两人一路在车厢里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当一阵悠扬哀婉的挽歌传入二人耳中时,他们便知道丰邑坊已近在咫尺。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挽郎的歌喉凄楚悲怆,百转千回,将《薤上露》人生苦短、生死无定的悲叹唱得直击人心,加上出殡队伍的哭声应和,令听者柔肠百转,不胜唏嘘。
原本在车中有说有笑的两个人,不觉沉默下来,静静体会着歌辞中的悲伤,心中都有股说不出的失落,然而相携在一起的两只手,却在不知不觉中握得更紧。
晁灵云茫然出了一会儿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对李怡道:“十三郎,你说人的命,可不就像草上的露水一样,到头来就是一场空吗?这样仔细想一想,还真是让人觉得灰心啊……”
“早就提醒过你,不该上这儿来,你非不肯。”李怡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既然已经到了,就快点去挑选祭祀明器,我们看好样式,付了定钱就走,尽快回府。”
“好。”晁灵云乖巧地点头答应。
待到马车进了丰邑坊,在一家凶肆门前停稳,晁灵云跟着李怡下马车,走进店肆,才发现店内别有乾坤。
除了店面里的经营,店铺的后院更是敞阔,几进几出的院落里,聚集着上百个伙计、工匠和学徒,有忙着扎纸马的、领人看寿材的、缝制寿衣、魂幡的,各司其职。
晁灵云由李怡陪着,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纸马,挑了几个样式,又向伙计打听:“你们这里凿冥钱的师傅,谁的手艺比较好?”
伙计立刻报了几个名字,里头果然有个叫孙瘸子的,她点点头,吩咐他:“你带我去瞧瞧。”
“是,”伙计点头哈腰道,“殿下、孺人,这边请。”
晁灵云刚要跟他走,一直默默做陪客的李怡却开口道:“我去看看魂幡。”
晁灵云微微吃了一惊,抬头看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间浆洗、晾晒魂幡的作坊。阳光下,纷纷扬扬的魂幡间,忽然闪过一位缁衣僧人的身影,她心中顿时了然,点头道:“好,挑冥钱又不难,我一个人就行。”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跟着伙计与李怡分开的时候,心中却又难免生出一丝怅然——就算人如薤上露,她与李怡,也已经没法让人生变得更单纯。
凿钱的匠人都聚在一间工坊里作业,虽然门窗敞开着,凿制冥钱的纸屑却还是像灰尘一样满天飞,人走进去,不一会儿就要被呛得涕泗横流。
晁灵云用帕子捂住口鼻,在工坊里转悠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一位匠人的样貌很特别。这人卷着裤腿坐在地上,一条腿瘦得只剩骨头,变形的膝关节让他的小腿向内扭曲着,晁灵云猜他就是自己要找的孙瘸子,便踱步上前,与他搭话:“你是孙瘸子?”
孙瘸子虽然废了一条腿,上身却肌肉发达、筋骨强健。他正用榔头敲打着凿冥钱的模具,金属撞击声锵锵作响,吵得晁灵云两耳发胀。他瞟了晁灵云一眼,停下榔头,重重点了一下头。
“我要凿一批冥钱,听人说你手艺不错,特意过来瞧瞧。”
孙瘸子哂笑道:“有什么好瞧的,冥钱不都一个样?”
“绛真娘子可不是这么说的。”晁灵云别有深意地望着他,浅浅一笑。
孙瘸子神色一凛,缓缓道:“若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这做冥钱的确有个讲究。若是在凶肆里做的冥钱,焚化后多数会被地府收走,若在亡者家中的密室里做钱,再用袋子盛着,在水边焚烧,这钱就会尽数被亡者收到。不知娘子想要做哪一种钱?”
“这冥钱我只是用于路祭的,不便让你去亡者家中,就在凶肆里做吧。等回头你冥钱做好了,再用车送到我府中。”晁灵云回答他,又道,“虽说是用于路祭,我也要用最好的冥钱,你领我瞧瞧你的纸料吧,若有虫蛀鼠咬,我可是不买账的。”
“娘子大可放心,小人从不偷工减料。”孙瘸子嘴上这样说,却还是丢下手头的活计,费力地站起来,顺便打发伙计,“我领娘子去看纸料,你不用跟着。”
伙计一向不敢招惹凶悍的孙瘸子,连忙点点头,让到了一边:“我就在这里候着,等二位回来。”
出了工坊,孙瘸子领着晁灵云绕到屋后,瞥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开口道:“我引娘子抄条近路,娘子既然是绛真派来的,想必胆识过人,应该不怕腐尸吧?”
“放心吧,我不怕。”
孙瘸子点点头,径自转身走在前面,晁灵云跟在孙瘸子身后,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暗自纳闷——这样的身手,阿姊怎么敢将石雄托付给他呢?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小道上,过了不大一会儿,晁灵云忽然闻到一股恶臭,顿时有点反胃。
虽然过去闻惯了尸臭,但过了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一时半刻还真受不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忍不住又掏出帕子,捂住口鼻,跟着孙瘸子走进了一间停尸房。
“停放在这里的,是京兆府都不会管的无名尸体,一般都是乞丐流民,当然,也有些无家可归,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倒霉蛋,还没死就被送过来,先在这里占一口棺材。”
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停放着一排很寒酸的薄木棺材,好歹给这些尸骨未寒,或者行将就木的可怜人留了点最后的颜面。
“我们也得养家糊口,一般顾不上这里,除非死的人太多,要清出几个空位来,否则都是等到没活的时候,才会按顺序殡葬这些人。”孙瘸子拖着残腿,慢腾腾地走到屋子最里头的一具棺材前,吱呀一声推开棺材板,回过头招呼晁灵云,“喏,你要看的东西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