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将半边的天都染成了金色,层层叠叠的云朵似是被镶了金边一般。
花园里飞来了无数的蜻蜓,或是在低空盘旋,或是停在花枝上。
睿亲王府里有经验的嬷嬷们见了,都知道明儿定会有一场大雨。
书房中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
原本摆在书桌上的东西杂乱的散落在地上,墨迹洒在地毯上印出了一道泼墨的痕迹,空气里除了熏香的味道之外还多了些莫可名状的味道。
宝鸢虚虚的趴在书桌上,如瀑般的黑发垂散而下。
她累极,双腿直打着颤。
耳朵里嗡嗡的,只知道姜行舟说了话后便离开了,至于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楚。
关门声响起后,宝鸢强撑着被扯碎般的身子披了件衣裳,这头她穿上衣服,夏荷便推门进来了。
夏日的天气异常闷热。
屋子里又没开窗户,味道愈发浓郁了。
她见的多了,倒也没以往那么害羞,上前扶着宝鸢去了净房。
宝鸢匆匆的洗了,换了件干净的衣裳。
“我们回去吧。”
夏荷“啊”了一声,“回哪儿?”
宝鸢看了她一眼,真是个傻丫头,她又不是王府里的正经主子,哪里有资格留在这里过夜?
“回小院。”
夏荷见她态度坚决,简单的收拾下两人便出府去了。
一路倒也顺畅,没有人拦她,也没有人留她。
夏荷知道宝鸢的身子虚弱,又被王爷狠狠的折腾了一番,想要走回去是不能了,于是便喊人弄了一乘软轿。
好在府中的人也没为难她,直接给办了。
说实话,宝鸢不爱坐轿子,小小的空间里逼仄不说,还会勾起她藏于心底的那些不堪往事,可今儿她实在是没力气了。
软轿从侧门出了王府,绕到正街的时候,有风卷起了车帘的一角。
她看到如晕开的墨一般的夜色里,睿亲王府正门下悬着的灯笼光亮模糊照出了匾额上的鎏金大字。
睿亲王府。
这样的地方从不是她该待的,从前是,如今亦是。
宝鸢收回目光,靠在马车的壁上闭目养神。
夜半,姜行舟醉酒而归。
他踉踉跄跄的去了书房,里头早已收拾整齐了,可那女人却不见了。
他又去后院的房间找。
房间里还残留着女人身上的香甜气息,虽很微弱可他却依旧能闻出来,这里还是没有人。
他对着外头吼。
“人呢?”
有奴婢小跑了过来,小声回道。
“王爷一走,姑娘便和夏荷姑娘一道回去了。”
姜行舟的眸子有着浓浓的醉意。
“回去?回哪儿去?”
那人缩着脖子道了一句不知。
姜行舟心中怒气翻腾,这女人真是愈发的了不得了,未经他的允许竟敢私自出府,他都还未质问她如何在梦里还唤着旁人的名字,她倒好,不声不响的又走了?
难道他这偌大的王府里住不得人?
“来人,去...去把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给本王叫过来,本王倒要好好的问问她......”
周栋跟曹旭对视一眼,见自家王爷醉的厉害,便一左一右的搀扶着他回了房间。
姜行舟怒气不减,嘴里嘟囔着道。
“查,给本王查!去查查那个叫忱儿的到底是谁?本王...本王要剥了他的皮......”
好容易伺候着姜行舟睡下,周栋关上了门,诧异的问道:“你说这个忱儿到底是谁啊?竟惹得王爷动了杀心要剥了他的皮呢?”
他口中啧啧的两声,暗道这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得罪谁不好竟然敢得罪他家王爷,简直就是寿星公上|吊,嫌命太长咯。
曹旭冷着一张脸,看了看他。
“我记着宝鸢姑娘在苏州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叫聂忱,你说王爷口中的忱儿会不会是他啊?”
周栋摇头。
这决计是不可能的,再不济那也是小舅子,就算看在宝鸢姑娘的面上也不至于要剥了人家的皮吧,再一个人远在苏州哪里就得罪了他家王爷了?
后半夜果然下了雨。
天气也凉快了几分,这些日子宝鸢担惊受怕的也没睡个安稳觉,好容易得了这样的空闲,一直睡到晌午时分才起床。
夏荷正在院子里扫着落叶。
宝鸢洗漱完之后,道:“午后你陪我去舅舅家一趟吧。”
提起冯家夏荷就来气,她气鼓鼓的冲到宝鸢跟前,“姑娘也太心善了些,这一回要不是冯佩芸伙同太孙设下圈套,姑娘也不会受了这么大的罪。要去也该他们家先来咱们这请罪才对,凭什么我们还要去见他们。”
宝鸢瞧着夏荷如此维护自己,心里头一暖。
她拉着她的手,轻声道:“冯佩芸是冯佩芸,她再坏再恶毒往后我不跟她来往就是,我去只是跟舅舅报个平安,省得他忧心。”
冯家布庄。
午后的生意清闲,冯致康坐在柜台后唉声叹气不止。
要是宝鸢被他的女儿给害了,叫他这个当舅舅的死后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妹妹啊。可到底是自己个的女儿,难不成要将人给活活打死了?
宝鸢一进门就见冯致康一脸愁苦的坐在那儿,便笑着道:“可是这几日生意不好,舅舅怎的愁成了这样?”
听到声音,冯致康猛地抬起头来,见宝鸢款步而来,他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眼睛后确信不是自己的幻觉,几步便冲到了宝鸢的跟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想着要是你回不来了,我就把佩芸送到官府去,权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年近半百的男人,拉着宝鸢的手,羞愧的只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
宝鸢好生安慰道:“舅舅切勿伤心了,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冯致康拿着衣袖擦了擦眼角,细细的打量起眼前的外甥女。
人是稍稍瘦了些,可精神却好,他也就放下心来,“这些年我一心都在生意上,也没顾得上好好教教佩芸这个孩子,谁知她竟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宝鸢轻声劝道。
“舅舅莫要自责了。还是该替佩芸表妹好好谋划谋划才是。”
白氏这些日子总跟他闹,吵的他心烦意乱,倒也未细想后来之事,经宝鸢这么一提醒倒是幡然醒悟了过来,他面露忧色道:“只佩芸已经跟了皇太孙殿下,我这还能如何谋划啊?”
“舅舅也别着急,依着咱们家的身份,佩芸若是得了太孙殿下的青眼娶进府中也不过是个通房或是妾室,倒不如再耐烦些日子,等太孙殿下厌烦了,再给佩芸表妹寻个好亲事吧。”
宝鸢沉沉的叹了一声,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自然这也得看表妹自己个的意思,若是她铁了心的想要入太孙府。”
冯致康一掌拍在桌子上,喝道。
“她敢!”
寻常权贵人家的门都不是好进的,更遑论皇家呢。
白氏原是来找冯致康要钥匙放女儿出来的,谁知刚到前头就听舅甥二人在说话,她躲在了帷幔后头仔细的听了听,末了扭着腰身去了后院。
“佩芸,那个小妖精回来了,你再耐烦两日,我这就求了父亲放你出来。”
自打那一日她被姜郁打晕之后,就被人扔了回来。
她受了这么天大的委屈,没人安慰她不说,冯致康还打了她一顿,将她锁在了屋子里,这一连都有十多日了,竟还不肯放她出去。
冯佩芸趴在窗户前,只恨的咬牙切齿。
“那个贱人居然活着回来了?”
她落到现在这步田地,被姜郁憎恶,被家人嫌弃,这一切都是宝鸢害的,若是她不设计逃走,姜郁也就不会迁怒于她,也就没有现在这些事了。
“她来我家做什么?”
白氏将偷听到的话又添油加醋的告诉了女儿。
冯佩芸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好个不要脸的东西,她自己个千方百计的勾搭上了睿亲王爷,自以为能做得人上人了,私下里却百般挑拨我爹,她就是见不得我比她过的好。反正我是铁了心的,今生除了太孙殿下,谁也不嫁。”
白氏点头附和。
“谁说不是呢?偏她心眼子多,难道只许她攀龙附凤,就不许我们嫁入皇家吗?”
宝鸢自然不晓得母女两人的心思,又同冯致康说起了冯芷仪来。
“表姐这些日子可回来过?”
冯致康摇头,“这丫头素日里就不爱说话,每回回来也是略坐坐便回去了。说起来也有七八天没回来了吧,也不知在家里忙些什么?”
宝鸢又说回头得了空便去瞧瞧她。
冯致康高兴的直点头。
“好,那好,你们姐两小时候就要好,有你开解开解她,兴许她还能听上几句。这丫头自打嫁出去后,性子愈发的古怪了,也不知是怎么了?”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眼见着客人越来越多了,宝鸢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布店,宝鸢又去了冯芷仪家。
冯芷仪一开门见是宝鸢站在外头,眼圈登时就红了,哭着道:“说的去上香的,好好的怎么就走散了呢?这些日子可是吓坏我了。”
她迎着宝鸢进了屋子,又是泡了茶,又是拿了点心和蜜饯。
“我知你素日里爱吃酸甜口的,这蜜饯都是正宗的苏州口味,你快尝尝。”
宝鸢拣了一颗送进嘴中,果然酸甜可口。
她忽的就想起昨儿午后在书房里,姜行舟的口中也是这般的味道。
冯芷仪到底是过来人,见她脸颊红润,又瞧见她脖颈间的红梅,便拉着她的手问道:“那睿亲王爷可好相处?他有没有欺负你?”
宝鸢一时有些回答不上来。
到底怎么样才算欺负呢?
“没有。”
冯芷仪又满脸歉意道,“佩芸年纪最小,自小被娘给宠坏了,你千万别跟她计较,她定是被那个皇太孙给蛊惑了才会犯下这样的糊涂事。”
宝鸢瞧着女人满脸憔悴,眼下有着大片的乌青,心疼的握着了她的手。
“姐姐,这里没有旁人,你跟我说句实话,他对你好吗?”
女人的眼神片刻的茫然,继而垂下了眼眸。她将手从宝鸢的手里抽了出来,“我与他成婚多年,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就是搭伙过日子罢了。”
宝鸢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这次使了力,冯芷仪想要挣脱却没挣开。
“那你活的高兴吗?”
冯芷仪的头垂的愈发低了,连声音都低到了尘埃里。
“大家都这样,也无所谓高兴不高兴的。”
宝鸢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姐姐,你还年轻,难道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冯芷仪沉默着。
宝鸢叹了口气。
“姐姐,你记着我的话,若是有一日你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你去小院找我,只要我还在京中,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这话说的冯芷仪心中一阵酸楚。
她默默的掉着泪。
反手握住了宝鸢的手,这是这些年来她听到的最窝心的话了。这样的温暖她从白氏身上得不到,从妹妹身上得不到,更不可能从父亲和兄长得到。
即便她什么都没说,可宝鸢还是瞧出来了。
待缓过来之后,她问,“什么叫你还在京中?你的意思是你要离开吗?”
宝鸢点头。
“我不放心将忱儿一个人放在苏州,况且你也知道我父亲已经续了弦,等来日继母生下孩子,怎会真心待忱儿好呢?”
姐妹两人正在屋中说着体己话。
余则成中午跟同僚喝了几杯酒,刚一进屋就扯着嗓子喊开了。
“人死哪儿去了?还不赶紧打水来伺候你夫君梳洗,我告诉你,你这样不下蛋的母鸡,除了我余则成会要你,旁人谁还会要你啊?你若是不尽心服侍着,回头我便休了你,娶了个更好的。”
冯芷仪的脸上火辣辣的,她忙提着裙摆去外间打水。
宝鸢起身走到门边,看着醉醺醺的余则成,目露冷色。
“余大人好大的威风啊,我倒要问你一句,当年若不是舅舅家给了你盘缠让你入京赶考,你能有现在吗?”
余则成最讨厌别人提起此事,弄的他好像是吃软饭,倒插门似的。
他踉踉跄跄的冲到了宝鸢跟前,“你算老几啊?少在这儿管我们家的事,别以为勾搭上了睿亲王,我就不敢打你。”
他高高的扬起了巴掌。
宝鸢怡然不惧,反倒把脸往他那儿凑了凑。
“今儿这一巴掌你要是敢打了,我还敬你是条汉子。若是不敢打,以后就对我表姐好些,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余则成这一巴掌到底没敢打下去。
他一巴掌打翻了冯芷仪端来的水,铜盆落地发出了一道巨响,跟着在地上打着旋,他闷着头钻进了屋中,重重的关了门。
冯芷仪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方向,忙推着宝鸢出门,嘴里催促道:“今儿我便不留你了,等回头得了空我们再细说。”
宝鸢还欲再劝,谁知冯芷仪却关上了门。
少倾,屋子里头便传来了男人的怒喝声以及女人低低的争辩声。
宝鸢不放心在门口略站了站,最后见里头没了动静,便心有不甘的走了。
回去的路上夏荷见她生着闷气,便劝道:“姑娘,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瞧着余夫人并不想离开那个余大人呢,否则也不至于被欺压这么些年也不敢反抗。”
宝鸢心里头也明白,可见余则成那副模样,心里头到底气不过。
她负气似的回了一句。
“难道离了男人就不能活了?难道女人和离后就活不成了?”
说完又自觉没趣,这样的世道哪里由得了她们这样的女子做主呢?旁的且不说,她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哪里还有资格说别人?
夜。
太孙府。
自打被景和帝下令关了禁闭之后,姜郁的性子就愈发阴沉暴躁了,晚间喝了些酒,这会子又闯进了秦婉的房中。
秦婉眉眼低垂,轻声对着外头的人吩咐道:“殿下喝醉了,扶他下去歇着吧。”
她的神情淡淡的,声音也不带丝毫的温度。
这样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姜郁,他双手抓在了女人瘦削的肩上,赤红着眼睛喝道:“少在我跟前装清高,你们秦家不也是瞧上我皇太孙的身份才千方百计的把你嫁给我为妻,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伺候我是你的本分。”
他作势就亲了下去,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秦婉奋力的挣扎着,因着姜郁断了一只手,两人推搡间她一个不察挠了姜郁一下,姜郁的脸上登时就多了几道抓痕。
他像是发了疯的野兽似的,朝着秦婉扑了过来。
秦婉怒极,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屋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秦婉直视着姜郁,冷声道:“明儿就是七月十二,你若是想闹就尽管闹,我看到时候吃亏的是你还是我?丢脸的是你还是我?”
姜郁伸手指了指她。
“你...你很好......”说完便拂袖离开。
待到人走远了些,丫鬟晚凉才关了门,心疼的唤一声。
“小姐!”
她是秦婉的陪嫁丫鬟,自小跟秦婉一同长大的,眼见着自家小姐过着这样的凄苦日子,却不许她跟家里说,她的心就像坠了一块巨石般堵的慌。
秦婉理了理衣裳,顺了顺散落的发。
神色依旧冷淡,仿佛刚才这一切都没发生一样。
“府里的事一个字都不许传回家里,听到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姐姐们都会雄起哒。。。。。感谢在2021-07-2922:29:50~2021-07-3019:4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番茄20瓶;墨雪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