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有一瞬的静止。
所有人望着幽暗浩大的海面,望着那些无声缓缓浮来的小舟,说不出话。
晏凌垂眸,看着为首的一条小舟终于浮过来,轻轻碰在他面前的岸边,发出一声轻响。
第二条、第三条……小舟逐次停靠在岸边,沿着海岸,浩浩荡荡铺开。
身后有清晰的吞口水声,不知多少人下意识后退,以至于衣袖摩擦的悉索声不断。
侯曼娥简直要给自己做人工呼吸。
她就知道瀛舟那个贱人没安好心!这他妈是什么阴间东西,真不是派灵船来送他们去死吗?!
侯曼娥按住自己人中深呼吸,指着那些船,问看起来最靠谱的晏凌:“怎么办?上还是不上?这要是给咱们送走的,我看干脆退回来直接和雾都君开干算了。”
晏凌望着那小舟,沉默半响,迈步走过去。
元景烁眯了眯眼,突然也跟上去。
晏凌走到为首的小舟前,掀起袍角,径自迈了进去。
所有人紧紧看着他。
什么也没有发生。
所有人不由松一口气。
晏凌神色不动,却已经察觉出异样。
脚下的触感柔韧,像踩着云。
他一踩上,全身灵气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向小舟,如被激活了某种隐秘的指令,整条小舟渐渐浮出荧光。
旁边的小舟忽然也亮起来。
晏凌抬起头,元景烁在他旁边的船里,用刀柄在他的舟沿敲了敲。
“要不要一起走。”他说:“如果你出事,我会把你拉回来。”
晏凌淡淡说:“我不会出事。”
“……”元景烁挑起眉:“你好像总看我不太顺眼。”
晏凌望着他,神色淡漠,只说:“你难道不是?”
元景烁轻啧了一声。
“没错。”他摩挲着刀柄,忽然笑起来:“晏凌,如果我脾气再坏一点,也许我会想杀了你。”
“但还好,我现在还该算个好人,脾气也不坏。”
他脚下用力,小舟先一步驶出去,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低笑:“无论是三山之首,还是她,我都不会放手。”
“你我,且来日方长。”
“不过现在,有事就叫一声。”
他背朝后面挥了挥手,背脊昂藏挺拔,只留下一句懒洋洋的:“你是值得钦佩的对手,所以但凡我还剩下一只手,必拉你一把。”
小舟朝向一边,远远地浮走。
晏凌垂着眼眸,听着那狂妄又诚挚的声音渐行渐远,眼神说不清是清冷还是默然。
他静静望一眼元景烁小舟驶走的方向,冷淡地撇开眼,黑线无声延伸往下覆住船底,小舟开始沿着相反的方向行驶。
两架小舟有如v字朝两侧驶向东海,舟身浮出的荧光在海面如灯塔明亮,众人看着那昏暗海面中轻盈游弋的光线,惶恐骚乱的动静渐渐小了。
侯曼娥看他俩先走了,深吸一口气,转头对所有人说:“诸宗弟子先行,各州氏族在中,散修在后。”她顿了一下,冷笑:“还有,我劝别有谁想不开逃跑,雾都君要真想淹了小瀛洲,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你。”
不少人心里的小算盘立刻散了。
是啊,几宗首徒都进去了,熙舵主也不拦,雾都君要淹他们,真跟灌水淹几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看着躁动的气氛重新稳定下来,众人重新老老实实排队,侯曼娥轻哼一声,踩进自己靠近的小舟,对楚如瑶说:“咱俩一起,先往中间开路,有事互相照应。”
楚如瑶点头。
林然站在高高的亭子里,望着星星点点的荧光自海岸亮起,仿佛上元节放进湖中的花灯,大片大片徐徐向海中飘去。
忽然一股清苦的药香拂过脸颊。
旁边的梓素看见来人,低头屈膝行礼:“舵主。”
林然侧头,看见熙生白从长廊尽头走过来。
他还是那身白底青纹的医服,肤色白皙,眉目冷淡,这样昏暗的霞光中,阴影遮在他脸上,也不会显出什么阴翳幽冷,哪怕神色再难看,也是莫名的清冷干净。
熙生白冷着脸,走过路上所有敬畏躬身的人,看见她站在这里,冷冷望了她一眼。
林然垂眼,识相地要往后退,却被他叫住:“你过来。”
林然微微顿了一下,看见熙生白已经掠过她走到亭边。
林然走过去,走到他错后一步的位置。
他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是定定俯瞰向海面,林然也不打扰,安静站在那里,目光往下望去。
海面不知何时已经浮满了荧光。
那些小舟如星光闪烁,浩瀚在海面铺开,徐徐循循往东海更深处飘去。
海中不知身在何处,可从这里高处俯瞰,那些舟光分明渐渐铺成一个巨大繁复的纹路,铺满整片雾海。
“时空境。”
林然突然听见熙生白一声,意味不明:“旧典残卷有云,混沌初开,拟将亿万万时空相叠,首尾相接,相交不灭,造化万物生”
海面忽然亮起了光。
晏凌抬起头,望见斑斓的浮光自雾海的尽头亮起,仿佛一个巨大的光团辐射开,万千刺眼的光芒穿透他的身体。
神志瞬间僵直,脑海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记忆与情绪、力量与生命被从识海中生生扯出,扯向天空,从四面八方,遥遥汇入那巨大的光团。
晏凌瞳眸倒映着斑斓的光影,他余光望见身侧身后无数人影倏然倒下,像骤然死去一样无声软倒进舟船里。
他也慢慢跪下,伏倒在狭窄的舟仓里,修长的身体痉挛地轻颤。
他一下一下地喘息,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泯进他已经变成完全漆黑的重瞳。
那些光影拉扯出瑰丽的色彩,向他罩来——
“呵。”熙生白冷笑,并不知是在讥讽自己还是谁:“疯子。”
他突然转头望着她。
“我怕是没空再与你说话,趁现在嘱咐你。”他冷冷说:
“若我死了。”他说:“你立刻跑。”
“谁也不必管,你自己跑。”
“带着洛河神书,去找你师父,将此间事皆告知他。”
林然缓缓眨了一下眼,泛着苦香的宽袖拂过她衣摆,熙生白跃出长亭,身形如青鹤翅展飘逸。
——光影如利刃刺进脑海,晏凌阖起眼,倏然重重倒下。
林然站在亭边,海风吹起她的白发,她慢慢仰起头,望着海面生满浮光,熙生白的身影被白光包裹。
巨大的光芒自东海中心爆发,笼罩蔓延整片海面,在触及海滨之岸,被一道横长白光如屏障挡住,缓缓上升,直至徐徐合拢,铺满整片天空。
——
蔚绣莹狼狈伏在地上,全身止不住地发颤。
她听见书简悠悠的轻磕声,自头顶而来。
海雾化为山石,铺在他脚下,他倚坐在石崖峭侧,肩头搭着一段绒裘半氅,半开的竹简铺在膝头,支起一只手,白皙的指尖抵在额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修长的手肘裸露,宽袖如流云垂落。
人间再不会有这样的风流色。
“这卷书,得了许多年了。”
瀛舟慢慢翻着书,轻叹一声:“你可知它是从哪得来的?”
蔚绣莹颤颤看过去,看见几个龙飞凤舞的字。
《血狱魔尊——绝世剑神欲封天》
……
蔚绣莹下意识想笑,但那种嘲笑还没来得及露出来,就听见他继续的声音:
“那是一个年轻人,像你这样,年轻、俊美、自信,却又同时躁动、怨恨、漠然,看着所有人时,眼底总有一种不知何来的傲慢。”
“我很好奇,是什么给他的那种傲慢。”
蔚绣莹嘴角的讽笑渐渐凝固住。
一种不可说的寒意笼罩着她后脑,头皮开始发麻。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她听见他笑了一声,“我好好地请教了他一番。”
“…”
“……”
蔚绣莹突然开始哆嗦,嘴唇哆嗦,全身哆嗦。
“我剥他的魂魄时,发现了许多奇妙的东西,还有这一卷书。”
指尖慢慢滑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半阖起眼,像是有些苦恼地叹了声气:“…那时我是许多年没生过气了,惯来作威作福、心高气傲,一下被气坏了,自己不中用,找错了人,反而中了圈套,也怪不到别人,就算被她狠心捅了剑,又被她那个好师父假公济私报复了好一通,却也不好说什么的。”
“东海是一个好地方。”
“混沌是天地最初的模样,天道以混沌塑万物,世人皆知进幽冥幻境可看尽人世百态,却已经没有什么人记得,混沌才应该是那个真正可以透过天空、折射出那沧澜之外寰宇星河一线的地方。”
蔚绣莹没有说话。
她不知何时匍匐在地上,像受到伤害的幼儿蜷缩起来。
她捂住自己的耳朵,用喉咙里挤出微弱古怪的嘶喃:“不…不要……”
“不要说……”
“沉落东海这些年,我在这亘古的静默中,常常地思索,你们存在的意义。”
他轻轻抚摸着封页上几个堪称可笑的字,垂落的侧脸,有一种柔和温博的风雅
“新生的婴孩通过脐带、汲取母亲的血肉长大,那些人间界通过幽冥、汲取沧澜的灵气与生机成长,那么沧澜的最初,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不听……别告诉我!我不听——”
“我试着往前推,推过沧澜的初生,推过上古,推向比上古更久远的过去,那时候的沧澜,是否也曾像如今的诸多人间界,依附于某个曾经繁荣而强盛的世界,汲取着它的血肉而生,又在诞生之后,化作新的宿体,通过幽冥,哺育着新的注定在未来将自己取代的世界。”
“不要—不要——”
“而谁又来铸成那条脐带,铸成幽冥,铸成一代代旧世界与新世界的桥梁?”
“闭嘴!!你去死啊!!我不听——”
“我想,也许便是你们吧。”
瀛舟终于抬起头,望着蔚绣莹仿佛瞬间凝固惨白的面容。
“用计数不清的世界历练你们,像火淬炼铁水成钢,让你们无坚不摧,然后用你们的魂魄、你们的道心,用你们所拥有的数不清的记忆与斑驳缤纷的思绪、情感、生命,当你们的肉身随着旧世界而陨落,你们的精神便可化作托起新世界的浮塔,长长久久,托起亿万生灵的新生。”
蔚绣莹倏然软倒在地上,眼珠空洞,好像连呼吸都不会了。
“我若蜉蝣,望天之浩大。”
瀛舟轻叹:“这寰宇,浩渺瑰丽如斯。”
“圣人有云,朝闻道,夕可死矣。”他说:“可我却是不愿的,既然得闻道,自该破苍天,游寰宇,望尽诸天万千事,方不负此生才是。”
蔚绣莹呆呆地听着,听见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劈在空白的脑海,心头陡然生出莫大的恐慌。
“你想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她强撑起最后的力气仰起头,声嘶力竭地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瀛舟垂眸,看着她,慢慢笑一笑。
“既然天道可以以尔等为浮塔,我也想试一试。”他轻声道:“我想试一试,以你为桥,踏足那时空境,当旧与新的世界合一,是否也可以逆转阴阳、颠倒乾坤,叫我们也真切地望一望,那寰宇之外,无尽浩大的星空,和那个如神祇操纵我们一切命运的……存在?”
蔚绣莹疯了似地往后爬,但还没爬几步,就被一股无形之力抓起,悬到他面前。
“不……不——”
她疯狂摇头,瞳孔瞪大,眼泪不知不觉爬满脸孔:“别杀我,别杀我,我想回家,求求你我还想回家——”
他轻轻出一声气,修长的手温柔地化为雾,穿进她头颅。
“谁没有家。”
巨大的光团自这里爆发,铺向遥远的东海,他望着那海面无数如星光闪烁的浮舟,轻笑说:“这里的所有人,都曾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