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国钢快要气晕了,罗老二算他妈什么人,一个杀人犯!
“邵钧,你犯什么浑?我是你爸,还是他是你爸?!”
邵钧吵得满脑袋都是旺盛的火苗,差点儿神经脱线,冲口而出,你不是我爸爸你拿罗强的命罗强苦逼的一生换你那一张狗屁常委的入场券,你还骗我你还瞒着我,我再不认你了!你不是我爸他才是我爸爸!
话头都到嘴边了,又发觉不对,忒么的吵架吵糊涂了,错辈份了,罗强当然不是我爸爸,他是我喜欢的人,我媳妇,我爱人,这辈子让我最在乎最揪心的一个人,成不成?……这人就算再对不起我,我心疼他!我不疼他谁还疼他!
邵国钢那天当真无比震惊,恼火,又让邵钧深深地伤了心。
他为啥故意向儿子隐瞒罗强是凶手的事实?当然不会是为罗强的死活,而是为他儿子。他一门心思都为这小崽子着想,为了邵钧的情绪和安危。
罗强自首时,在自检揭发纸上写明的,要求见邵国钢邵局长,要求私下面谈。
罗强面对纪检和公安部专案组两方面严刑逼供,硬扛了半个月,受刑都没招供。罗强头一个就坦白交代给了邵国钢,也正是如此,才让邵局长占了先,在这一系列极重大的反腐打黑案中力拔头筹,抢得头功。
对于罗强,邵国钢那时心情相当复杂。罗老二竟然选择这样一个时机自首,而且是向他自首,简直就是帮他一个大忙,帮他破了多年未决的悬案,帮他化解了跟儿子的矛盾,并且帮他搞掉姓刘的那一块毒瘤,扫清上位的障碍。此外,罗强枪毙掉的秦秘书,当年正是邵国钢恨到死的人。只是他再痛恨一个人,也不至于犯法、让自己双手沾血,没想到竟是罗强,替他除掉男人的一块心病……
因此,对罗强这么一个人,邵局长也恨不起来。
更何况,谭龙炸监闹事伤害邵钧,是罗强见义勇为,救了钧钧一条小命。
罗强当时跟邵国钢说过几句话,邵局长,你为老子这件事背了十几年黑锅,让你儿子误会你,闹得鸡犬不宁,老子今天做你个人情,还你清白。我罗强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让个不相干的人替老子背人命债!
罗强还说,邵局长,你尽可以告诉小邵警官,人是老子杀的,赖不着无辜的人,他倘若心里有火,有气,要杀要剐的,想算这笔账,尽管来找我。
正是罗强最后这句话,让邵局那时候犹豫了,没有对儿子说。
邵国钢有自己私心的考量。他满打满算的以为,罗老二这回总之死定了,即便刘部不判死刑,罗强也必然是死。罗强一死,他再跟儿子慢慢讲这里边的事,他儿子再怎么抽风跳脚,反正那家伙已经枪毙了。
邵国钢是没料到,后来历经几次激烈的庭审,罗强最终没被判死,又活过来了。
这个人不死,就永远是梗在父子二人之间的大麻烦。
邵国钢想到了谭龙,想到邵钧的伤,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告诉邵钧实情;罗强越希望他说,他就越不说。他这样做,一方面是提防着罗强,归根结底也是怕邵钧脾气冲动,到狱中找罗老二争执,报复,纠缠不休。罗老二那号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哪天撒呓挣了,抄起家伙顶着邵钧的头,怎么办?案子总之已经破了,父子之间死结解开了,一家人和好如初,这还不够?还管罗强在狱中的死活?
邵国钢对邵钧讲故事的时候,巧妙地扭曲了其中一处事实,让故事走了样。
秦秘书被杀,刘部的副手王奇志也确实遭到灭口,被隐瞒的真相是,两桩案子出自同一人之手,用的同一把枪。
罗强也曾经用这把枪,抵着邵钧的头颅,最终一念之间,做出了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善、最英明的一个决断,放下屠刀,放走了这小孩,这个后来重新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傻乎乎的馒头。
80、第八十章酸甜的果实
邵国钢那天真让他儿子伤着了,窗外大梧桐树的叶子扑扑簌簌落了一地。
邵国钢铁青着脸,忍着难受:“邵钧,你想让我怎么做?怎么做你才满意?”
邵钧茫然地望着窗外,不说话。他还能让他爸爸怎么做,现在吵,闹,还有用吗,怎么做能挽回罗强的无期?
而且,这能算是他爸的“错”吗?
他爸爸做错什么了?
邵国钢说:“钧钧,你小时候,有几年过得不幸福,是你爸对不住你。我现在想补偿你,你给你爸机会吗?你回家吧,行吗?”
邵钧死死咬着嘴唇,不点头,眼中的水逼在眼眶边缘,一只脚踩在悬崖边。
他不能点这个头。他倘若这一回给他爸爸机会,就等于再也不给罗强任何机会,彻底结束一切,让罗强那个罪有应得的大混球,蹲在清河监狱三十年,蹲到老,蹲到死,为这个人前半生所犯下的无数罪孽,彻彻底底地偿债。原本就是这混球该偿的债,栽在姓邵的一家子手里,这人一点儿都没冤枉,报应。
邵国钢粗糙的手指抚在桌子上,因为情绪激动而双眼发红,做着最后一丝努力:“钧钧,上回在医院里,你答应过,忘了吗?”
邵钧嘴唇嗫嚅:“……”
邵国钢说:“你答应过,只要老子能破了十多年前的案子,让你妈妈地下有知,安心了,真凶也伏法了,你就不再计较以前的事,你就愿意回家。钧钧,答应你爸的,算数吗?”
邵钧控制不住眼眶里的水雾……
厨房温暖的灶间里,罗强背身站着,宽阔的肩膀笼着灯火,给他捏小烧卖,灶头上火光温暖,明亮。
他想起他亲口对罗强讲过的话。
罗强一遍又一遍地跟他确认,你当真向你爸爸保证,如果他能破案,抓到当年的凶手,你就离开清河,过正常人的生活,是吗?
他那时候骄傲又自信地拍着胸脯跟罗强保证,你放心,我不会离开这里,我永远都不撇下你……
邵钧直到今天才明白罗强心里一直在想什么,直到今天才明白,是他错了,他大错特错,是他的固执、任性、轻率当年伤害了他爸爸,如今又害了罗强。是他自个儿一步一步把他最爱的人推向深渊,甚至是逼着,赶着,促使罗强最终选择了自首,踏上一条绝路。
邵钧眼眶通红,紧咬着嘴,咬到疼,咬到下唇出血。
两个亲人,他必然要对不住一个,要舍一个。
邵国钢现在什么都有了,事业,官位,钱,家,年轻漂亮的媳妇,儿女双全。
可是罗强什么都没了。
那天,邵钧从局长办公室夺门而出,撞开门口抻着脖子听热闹的两名小警帽,冲下楼,飞奔而去。他没办法跟他爸说实话,他除了耍赖、失信、食言,已经没别的可以面对他爸爸。
邵国钢追出去,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口,从那一刻开始,心头一片狐疑的阴影,越来越大。
他插在外套兜里的两只手都攥得疼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儿子从他眼前跑走,头也不回。
邵钧再一次开车回到监区,他头顶的天空都仿佛变了颜色。
湛蓝无云的天穹就像一幅透明的薄薄的镜幕,照亮他的眼底,映着他的心。
他站在清河农场外围的半山腰上,俯瞰一大片果园林场。这片地是三监区从外面承包的果园,种植了很多苹果树、梨树和枣树,很适合北方天气,每年收获颇丰,给监区集体创收。每到秋收打果实的季节,全监区的犯人都要拉到野外劳动,爬梯的爬梯,抬筐的抬筐,把摘下来的苹果分拣打蜡,给梨子包上防潮纸,打包装箱,运出山去。
邵钧远远地望去,果园里人头攒动,无数个穿着囚服的高大身影在林间晃动,果树枝头挂满硕大沉甸的红果子……
邵钧踏进脚印嘈杂的果园,皮靴靴头沾满新鲜的泥土。他在熟悉的人群中穿梭,寻找自己熟悉的那个人的味道。
罗强这些日子也跟着大队出来野外劳动,干活儿干得很苦。
罗强穿着短袖紧身白背心,背心上汗水浸渍着泥土,脏兮兮的,脖颈和手臂线条消瘦修利。
几天不见,这人似乎又瘦了,后背和腰胯上的肌肉更加紧实。邵钧因为需要跟这个人冷战,每天刻意不进七班的宿舍,不去检查罗强的内务,可是实际上关心着呢,每回都躲在暗处,墙角拐弯处扒出一只圆溜溜的眼,偷偷地看,把罗强浑身上下细细地打量,哪肥了,哪瘦了……
他看到罗强站在高高的大枣树下,拿长竿子熟练地打枣。枣子噼噼啪啪往下掉,七班其他崽子每人举个簸箩接着,捡着。
罗强又扛了一把木梯子,架到苹果树下,上树去摘苹果。
罗家在延庆郊区有一片自家承包的果园,因此罗强干这种乡下人的农活儿很拿手,什么都做得来,做得溜索着。
邵钧躲在树后头,就痴痴地看着,凝视着罗强让秋老虎的毒日头烤焦了烤爆皮了的额头和后脖梗,看罗强脸膛和胸口红铜色的皮肤,都看呆了。
他偷窥到罗强一头扎进茂密的树冠,摘了两只最大最熟的苹果,眼角一扫,四下没人注意,偷偷把苹果揣兜里了……
为了活跃劳动气氛,小马警官还把他宿舍里一只手提音响给搬来了,在果园旁边哇啦哇啦放着歌。
一首一首的歌,beyond的,周华健的,王杰的,都是九十年代老歌。这一辈的人个个都会唱,一边劳动一边哼歌。
“这些年你好不好,好像瘦了……”
音响里传出沙哑粗粝的男声,透着一股子悲凉的味道,沧桑中又透着希望,像一只粗粝的大手掌摸到心口,拨弄人的心弦。
“有没有我不重要,远远想着你也好。
离开你其实我不见得过得比你快乐!
明明我就是你的,你的权利我还留着!
我很认真改变自己努力活着;
面对人前人后的苛责,我还在等……”
邵钧在歌声中发怔。他看见罗强从树坑里抬起头,静静地听歌,腰杆挺直,像荒原上的一棵树。
罗强慢慢走过去,站在音响前,按下暂停,再回放,一遍一遍地,不停地重放那首歌……
“或许你会笑我怎么会如此愚蠢;
难道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我重生!
你知道我就是这种人,你认识的我就是这么单纯。
其实我不见得过得比你快乐!
我不懂怎么割舍,只想把你留着!
我很认真改变自己努力活着;
面对人前人后的苛责,努力活着……”
……
中午食堂用过饭,午后的阳光下,邵钧的视线追随着罗强,看着罗强向小马警官打过报告,一个人去了医务室。
罗强自从在纪委专案组手底下过了一趟鬼门关,腿就不太好,那一阵子几乎天天跑医务室。既然没判死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呢,还要熬好多年。罗老二也不是自暴自弃胡混日子的人,心里拿捏得有数,进行恢复性治疗很积极,成天找监区的大夫给他开药,磁疗,按摩。
邵钧看到罗强慢悠悠地从医务室出来。罗强的腿走路早没问题了,也能跑能跳能折腾,就是秋天雨季阴冷天气快要来的时候,关节耐不住潮,夜里睡觉疼。
邵钧止不住地回忆起罗强自首前两人最后一次亲密,罗强把头靠在他怀里,那时候该有多么痛苦。
罗强最苦、最难受、最孤独的时候,腿疼得走不动,让胡岩还是哪个架着去医务室治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