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不知哪位弟子身上显露出金色的光芒,那光芒透过他胳膊上的衣服,照亮大殿——是他的星图出现在了胳膊上。星命书上有金色字迹显现,依稀是:“天喜星君,弗希。”而后跟着他的生辰八字。
天同星君七羽便将这句话报出,弗希应声,待他应完这字迹也渐渐隐去,又有下一位弟子的身上开始显露金光。
一位位星君显现,即熙摸摸自己的右边锁骨,之前她的星图印在此处,显现的时候会有灼痛之感,冷不丁怪吓人的。因她站在队伍边缘处离客席不远,便能听见客席传来几句小声的交谈,也不知道是哪家门派的人说——今年不会没有甲等星君了罢?
那人话音未落,即熙就感觉到锁骨处传来的熟悉灼烧感——行罢,星图还是选在这里出现,挺专一的。
原本星命书一开始显字就报出的七羽却突然沉默了。即熙抬头看去,只见七羽面色惊讶地看着星命书,再看看她,原本就圆的眼睛此刻又圆了几分,反反复复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
看不到星命书上字迹的雎安微微皱眉,堂上星君除了柏清和思薇神色复杂之外,都露出了同样震惊的表情,宾客之间也有了小小的议论声。听见议论声起七羽才反应过来,清清嗓子,有些犹豫地说道:“贪狼星君……寄汐。”
——“苏寄汐?那位苏家小姐?”
——“半年前刚刚嫁入星卿宫的……”
——“这么说失踪的前贪狼星君已经……”
这是这年封星礼上,唯一一名甲等星君。
即熙双手平举过眉,跪于地面掌心向上,伏身磕头行礼,将额头压在掌心之上。
“必守心以真,持身以诚,尽查人欲,不依陈俗,以彰星命。”
四下里又安静了一阵,她在这个时刻敏感地捕捉到了雎安的声音,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声——“贪狼星君,寄汐?”或许是“即熙”,这两个字太过相像,对她来说有点含糊。即熙抬起头来,却看见雎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封星殿的那一头走过来,走向她。
一身青衫如林间之风,携着墨色浩瀚星图而来,目光空远神情寂然。从前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疏离感突然强烈起来,仿佛这个人触不可及,望而生畏。
此刻他知道“即熙”已经死去了。
即熙突然有点慌,她想过雎安会有什么反应。她想他很豁达,应该会有些伤心但也不至于太难过。大约惆怅几天,就可以恢复如初。
但是他这样的表情沉郁如大雨将至,即熙看着他走向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雎安只是走向她,然后走过她身边,青色衣角拂过她的手面未曾停留,神色也不曾改变。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留即熙在原地怔忡。
柏清急匆匆地嘱咐七羽继续主持封星礼,跟宾客说道前贪狼星君是雎安照看长大的,雎安突闻噩耗以至于失态,请各位担待,几番行礼之后赶紧追出去找雎安了。
柏清好不容易才在封星殿外追到雎安。雎安因为失明平日里走路总是很慢的,今天却走得格外快,若不是因为下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柏清可能根本就没办法追上他。柏清拉过雎安的手臂,说道:“雎安!你要做什么?”
雎安回过头,明明已经失明的眼睛却仿佛能看见似的,印着绿荫掩映,印着柏清不安的神情。
“即熙去世虽然很意外……她毕竟已经失踪七年了,也在情理之中。封星礼上众仙家都在场,你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走未免太过失礼,你这是……”
雎安并没有等柏清把话说完。恍然无一物的眼睛里酝酿着风暴,他干脆地挣脱柏清的手,转身继续往前走。柏清也顾不上责备雎安了,他追着雎安慌张地问他要去哪里,雎安只是沉默不语地走着,期间被东西绊到踉跄几步,柏清想去扶他也被他甩开。
他的神情肃穆得可怕,仿佛他要去的这个地方,便是黄泉碧落,刀山火海也不会阻他一步。
封星礼匆匆结束之后,即熙顾不得那些前来与她寒暄的宾客,一律敷衍了事然后提起裙子就飞奔离去,寻找柏清和雎安的身影。
不知怎的,即熙总觉得非常不安。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人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上面,纸人内包裹的符咒被激发,瞬间发出红光。即熙说道:“去找雎安!”
那纸人便飞起来,一路穿过小道宫门,兜兜转转走到一处偏僻安静的所在。即熙跟着纸人一路奔跑,她的心在看到纸人停下的地方时“咚”得沉入了湖底。
这是冰窖。
停放“禾枷”尸体的冰窖。
柏清怎么能把她就是禾枷的事情告诉雎安?雎安知道是自己亲手杀了她,肯定非常伤心。而且他知道她欺骗了他这么多年,该对她多么失望啊!
即熙一面怒不可遏,另一面又犹豫,不太想闯进去面对自己的“尸体”。
虽说她向来觉得生前和死后的情形没什么两样,来处归处皆是虚无,既然经历过生前之虚无何必害怕死后之虚无,所以对死亡并无畏惧。但是要亲眼看见自己“死去”的样子,还是怪膈应的。
这犹豫只持续了一瞬,即熙就催动那纸人,从门的夹缝中进去查看情况。
她凝神接受纸人所见的画面,短暂的黑暗过后幽暗的灯火慢慢浮现。柏清和雎安站在冰窖里,冰窖当中摆放的梨木棺材被雎安破开,她的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黑色棺木之中,而雎安俯下身去,手指正触碰到她灰暗冰冷的脸庞。
柏清罕见地手足无措地站在雎安面前,说道:“我们怕你难过……我们也是即熙死的那天才知道她是禾枷……”
听到“死”这个字,雎安的眼睛颤了颤,连带着触碰即熙的手指也开始颤抖,他慢慢地描摹那张熟悉的脸庞,一遍一遍仿佛不能死心承认这个人就是即熙。直到他摸到尸体颈间的红绳,他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勾着红线扯出上面挂着的金锁,抚摸上面的纹路和刻字。
——吾女即熙,平安康乐。
这次他只摸了一遍,手就停住不动了。
雎安就这样半蹲着,弯着腰触碰尸体上的金锁,仿佛时间停止一般静止不动,不言不语。好像那金锁上有什么恶咒,瞬间吸走了他的魂魄似的。
寒冷的冰窖里,墙壁上的灯幽暗地亮着雎安的神情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不分明。柏清受不了这死一般的寂静,蹲下来扶着雎安的肩膀,小声说道:“你说句话啊,雎安?雎安!”
雎安颤了颤,慢慢转过脸来对着柏清。
他仿佛从太过真实的梦境里被惊醒,一向清透温润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弥漫起水雾然后凝结成水滴,一滴一滴悄无声息接连落下,落在乌黑的棺木上砸得支离破碎。
通过纸人看见这一幕的即熙愣住了,雎安居然这样泪流满面。
她还记得多年前有一次,她在一个海啸席卷后的小村上,尸横遍野的海滩边把雎安唤醒。他的眼眶原本已经红了,但恢复记忆的瞬间目光就再度坚定,马上就转过身体继续在尸体堆中寻找幸存者。
那时候他也没有哭,自从雎安十八岁第一次试炼之后,她已经太多年没有见过雎安的眼泪了。
“躺在这里的这个人,是即熙。”雎安低声说道。
柏清小声回答:“是她。”
“是禾枷。”
“……是她。”
雎安低下眼眸,忽然笑起来,像是遭遇了这世上最可笑最荒诞的事情,他慢慢地说道:“我杀了禾枷,我杀了她。”
“我们都很惊讶,谁也没有想到她还有这个身份,她欺骗我们太久,隐藏得太好了……雎安?雎安!”
柏清说了很多话,但雎安好像根本听不进去,周身的灵力混乱不安地躁动着,隐隐有失格前兆的迹象。他不禁着急地扶着雎安的肩膀,提高声音说道:“雎安!冷静下来!”
“上次的心魔还没有渡尽,这样下去你会失格的!你要冷静啊!”
这种场景似曾相识,雎安第一次试炼险些失格时,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
雎安愣了愣,然后他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捂住脸庞,周身动荡的灵气开始收敛。疲惫的声音就从那细瘦指缝间传出来。
“你出去罢。”雎安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让我静静,师兄。”
柏清看着雎安,嘴张了又张却还是沉默,最后只好慢慢站起来,转身离开冰窖。他走出冰窖的那一刻,门就被雎安从里面封上了。
就像此前的每次一样,雎安在所有痛苦的秘密中,将别人拒之门外。
随着门再次关上,一个纸人也被“请”了出来,掉落在地。柏清惊诧地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纸人,再看着站在冰窖门外的即熙,生气道:“师母,你偷听我们说话?”
“这事重要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即熙反而比柏清更生气,她大声说道:“该听的不该听的我都听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现在去处理宫里的事情,我在这里守着雎安。”
柏清犹豫片刻,向即熙行礼道:“今日之事万望保密,一会儿我会让思薇来替您,我先去处理封星礼的事。”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离去,即熙走到冰窖门口,然后转过身靠着门坐下来。这里能够及时察觉到雎安的灵力波动,若他真要失格,她就能第一时间冲进去。
即熙很清楚,现在她同样是被雎安拒之门外的人,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闯进雎安的房间出现在他面前。
她只能在这里等着他。
即熙想雎安这么伤心是因为受了欺骗,还是因为她“死”了呢?雎安会相信是她咒死了师父么?她可是被问命箭准确无误地诛杀了。
虽然他之前说过,就算这世人都容她不得,他亦会容她。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臭名昭著的禾枷,更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上当受骗。
即熙靠在门上,绞紧了手指。
越是亲近的关系中,欺骗就越是伤人,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年那坦白的话语在她心里过了千遍,终究是难以启齿,以至于不告而别。
这世上她最不想面对雎安的失望,最不愿辜负雎安。
可她还是辜负了。
即熙长长地叹息一声,心里五味陈杂,难以言述。
不过……雎安信她是凶手也好,她是灾星,是邪魔外道,她咒死了星卿宫主。雎安杀她是为民除害而她是咎由自取,他应该就不会太难过,毕竟他只是受了一个恶徒的蒙骗。
虽然她欺骗了他,可是毕竟她已经付出代价不得好死。他这样好的脾气,日子长了总能原谅她,然后释怀罢。
毕竟他们曾经那么亲厚,虽然有欺骗但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真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雎安终于知道了_(:3」∠)_
刀子要下好几章,朋友们接住!
总是有朋友问更新,正好这章要修一下,我就修文加更新说明了。
这篇文是隔日更新,也就是两天更一次,更新时间是早上九点。如果加更我会提前说,请假也会提前说的,然后偶尔会像今天这样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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