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四年,旱魃出没于青州一带,藏身于玉清湖中,湖水两日而降一尺,有大旱之兆。
因此旱魃内力深厚,得其内丹炼化则可修为大增,众仙家围猎旱魃,约定先杀旱魃者得其内丹。
思薇从睡梦中醒来时天光刚刚破晓,她怔怔地看着屋顶半晌,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水,仿佛是还没从噩梦中完全挣脱。
日光渐渐亮起来,她回过神来便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推开窗户,趴在窗边看着不远处烟波浩渺的玉清湖。
她住在这个客栈里已经有七天了,但是旱魃仿佛是已经知道了外面有天罗地网,躲在水中就是不肯露面。现在各个仙家都铆足了劲,不眠不休地等着旱魃现身将它一举擒获,拿去内丹增进修为。
思薇之前也跟着熬了许多天,昨日实在是熬不住了,才短短地休息了一会儿。
“要是他在,肯定要说我迂腐,不肯请星卿宫同门帮忙。”她喃喃道。
那个家伙。
这样浅浅的一觉,便又梦到了那个家伙,梦到他像三年前一样笑着跟她挥手作别,进了玉周城。
可是和现实不一样的是,梦里的他并没有从此之后避而不见。梦中她找到了他,她气愤地像从前一样打了他几拳,然后就哭着说想念他。
她非常非常地想念他。
这样的话,只有在梦里才能对他说出来。并非是因为她还像从前那样骄傲,口是心非,而是因为她再也没有能见到贺忆城。
三年了,他始终不肯见她。
思薇撑着下巴,看着湖水波光粼粼地反射着晨光。她轻轻地哼起歌来:“月亮爬上了树梢梢,海棠花也睡着,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梦里落雪了。”
这首歌她明明只听过一遍,现如今已经唱得很熟练,并且能够在做完噩梦之后安慰自己了。
思薇低眸叹息一声,提起剑下楼快速地吃完了早饭,去往玉清湖边。
玉清湖边已经有许多仙门,大家各自为营选好地方,虎视眈眈地盯着玉清湖。思薇挑了一棵树,抱着剑靠在树边,这段时间她起卦占卜,旱魃出现的方位应该就在此处。
如今她重新修道,修为浅薄,也不知道算出来的结果能有几分精确。
这一天又是异常平静,几个道友过来与她攀谈,她一律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又有几个小叫花子来讨吃的,眼见着玉清湖水又浅了,一天又要过去。到了黄昏事态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铃铛清脆的声响自西方而来,越来越急促而响亮,所有的仙家都被这铃声所惊讶,不由得正襟危坐看过去。鬼气森森自铃铛声的方向传来,浩浩荡荡的鬼众如同阴云密布,带来威压极重的煞气。队伍前端三十二个鬼仆抬着一顶华丽的轿子,悠然地随着鬼众一起走来,轿子四周围着缥缈的纱幔,里面依稀坐着一个人,手执一盏燃烧蓝色火焰的宫灯。
这样的盛景在寻常百姓眼里只是一块阴云移到了玉清湖上,只有修仙修道之人才能看见这些鬼众。
“鬼火!是鬼王灯!”
“难不成是鬼王亲临?”
玉清湖边的仙家一时间议论纷纷,思薇站直了身体,定定地望着那顶轿子。
一只纤细的手撩开纱幔,熟悉的明艳笑脸于纱幔之后显现,姜艾提着那蓝火宫灯,笑道:“鬼王有旨,托魖鬼姜艾前来,替他取旱魃内丹。”
仙门一时间炸开了锅,议论纷纷,其中便有人高声问道:“鬼王又不修仙修道,要旱魃内丹做什么?”
姜艾巧笑倩兮:“鬼王想要,便是拿回去做个装饰的摆件,你们又能说什么?”
她招招手,那些恶鬼便把她的轿子放下,红毯一路铺到湖边。姜艾施施然从轿子里走出来,踩在红毯之上,笑着说:“各位仙门道长不用担心,这次带出来的都是酒足饭饱的乖顺恶鬼,取了旱魃内丹便回玉周,不会祸害沿途的居民。”
说罢她偏过头,道:“可若是没拿到内丹,恶鬼们不高兴了,就不一定能忍到玉周城了。”
“你们!”仙门中有人愤愤不平,但被旁边的人扯住,言说不要轻易招惹鬼王。
眼见着姜艾一声令下,她带来的水鬼便纷纷跳入玉清湖中开始搜查。旱魃狡猾善于以吸水隐匿行踪,可旱魃原初也是以鬼修成,姜艾带来了鬼王灯便给旱魃极大威压,不消片刻水鬼便把旱魃抓到,十几个水鬼将旱魃捆得严严实实带出水面。
姜艾敲着她手里的鬼王灯,笑道:“旱魃如今也是出息了,见了鬼王灯都不跪了吗?”
那旱魃看起来是个长发青衣的女子,恨恨地看了姜艾手里的鬼王灯,慢慢地跪在地上。
“魖大人,求您饶我一命!”
“你这几年四处横行,引发无数旱灾,尸横遍野,理应被除——虽然我只是来取你内丹的,但是冠冕堂皇的话还是要替各个仙家说了。”姜艾笑眯眯地走到旱魃面前,一只手毫不留情地穿心而过,然后掏出。
她的手心里便有个盈盈发亮的珠子。
旱魃顷刻间灰飞烟灭,仙家看着姜艾手里的内丹,虽然眼馋但也不敢上前。只能看着姜艾将内丹放入怀中,沿着红毯走回轿子,准备像来时那样离去了。
“且慢!”思薇从树下的阴影中走出来,走到姜艾面前,姜艾正扶着轿子站着,看见思薇便笑得灿烂:“好久不见了啊,丫头。”
思薇咬了咬唇,看向姜艾:“贺忆城他……”
“你在说什么?我没听见?贺什么?”姜艾揉了揉耳朵,笑道:“你要是想问他,从我嘴里是问不出一句话的。”
思薇眸色一暗。
这些年她去过玉周城不知多少次,只要她去便不用引路人,玉周城随时对她开放,可是贺忆城永远不见踪影。仿佛她每次去,都能正好赶上贺忆城离开。
偶尔她能碰到姜艾,但姜艾也永远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是他下了命令,不让你们告诉我有关他的事?”
姜艾露出一点怜悯的神色,她扶着轿门走上轿子,说道:“一个字,也不许我们透露哦。丫头,你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他也是为了你好。你还是趁早断了念想吧。”
思薇低下头,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姜艾带着她鬼气森森的众恶鬼悠然离开了玉清湖。此次玉清湖围猎众仙家竹篮打水一场空,纷纷收拾东西回去了。思薇站在湖边,出神地望着湖水半晌,待到湖边的人都走尽了才回过神来准备离开。
“姐姐!”
突然有人叫她,思薇转头看去,正是下午她给了几枚铜钱的小叫花子。那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捧着个精致的盒子走到思薇面前,对她说:“姐姐,刚刚有个大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思薇愣了愣,她接过锦盒打开,盒子里赫然装着一颗散发幽亮的珠子。
“这是……旱魃的内丹?”
小叫花子说道:“那个大姐姐说,她们君上欠你一身修为,要还给你。”
思薇沉默了很久,合上那盒子苦笑道:“他欠我的,又岂止一身修为。”
小叫花子依然双眸明亮地看着思薇,思薇了然道:“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小叫花子立刻一蹦三尺高,欢呼雀跃。思薇不禁淡淡地笑起来,她牵着这孩子的手带他去了她下榻的客栈,点了一桌好菜看他狼吞虎咽。
思薇撑着下巴,也没有动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叫花子便说:“姐姐你吃呀,你看你这么瘦。”
说着就给她夹了几片肉。
思薇回过神来,突然问这孩子道:“你说一个招蜂引蝶,喜欢别人从来不超过三个月的男人,便是爱上了一个姑娘,又能坚持多久呢?”
小叫花子迷惑地啃着鸡腿,含糊道:“应该坚持不了多久罢。”
“是啊,已经三年了,或许他早就不喜欢我了。”思薇淡淡一笑,夹起碗里的肉慢慢地吃着。
“为了躲我,他连我姐姐,他最好的朋友也不联系。他都做到这份上了,我也该有自知之明,早点放弃他了罢。”
小叫花子舔舔手指上的油花,点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
“师兄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家世人品都不错的人,要不这次回宫我就随便挑一个,嫁了吧。”
“婚姻大事很重要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呢!姐姐你要找你喜欢也对你好的呀!”这回小叫花子不赞同了,甚至放下了手里的红烧肉。
思薇笑起来,她望着屋顶,似乎在回忆那些她要挑选的对象:“他们对我都很好,不过我都不喜欢他们罢了。”
“你就这么喜欢之前那个哥哥啊?”
思薇的目光落在小叫花子脸上,她看了他许久,淡淡说道:“他是个卑鄙的人,想要从我嘴里听见喜欢,却只敢附身在一个小孩子身上问我。”
小叫花子夹红烧肉的手一颤,红烧肉整个掉在了桌上。
他腾得站起来就要跑,思薇哪里肯放过他,出手直取他咽喉要害,急得小叫花子翻身以术法束缚了她的双手把她压在桌上。
“这小子还活着呢!你这是要弄死他吗!”小叫花子气道。
吃饭的食客们看见这一幕纷纷惊讶避让,思薇被压制着无法回头看他,从喉咙里一字一句地挤出声音来:“贺忆城!你从他身体里出来!你出来!”
“有什么话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说清楚!”
小叫花子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放开了思薇的手,思薇回过身去看他。只见小叫花子突然瘫倒在地,从他瘦弱的小小的身体里脱出一个混沌的魂魄,慢慢从模糊变得清晰,一双纯黑的眼眸慢慢变成黑白分明。
三年不见,贺忆城还是老样子,一身红衣烂漫金牡丹,和她姐姐一样是华丽又富贵的品味。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有种天真无邪的意味。
客栈大堂里的人看到凭空出现一个红衣男人,纷纷惊叫着鬼啊鬼啊,惊慌逃窜。掌柜的也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贺忆城回头看了那掌柜的一眼,微笑道:“您家后院底下有您爷爷埋的金子,他没来及说就死了,托我给你带个话。你赶紧去挖金子吧,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掌柜的将信将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偌大个大堂里,只剩下思薇和贺忆城一人一鬼。
“他们能看见你?”思薇盯着贺忆城,好像怕一眨眼他就会跑了似的。
贺忆城笑起来,抱着胳膊:“我毕竟做鬼做到这个等级了,可为虚可为实……”
他还没说完,思薇就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贺忆城愣住了。
“是真的,能摸到你的手,但是你的手好冷。”思薇紧紧攥住他的手,低声说道。
贺忆城想思薇这样说,那她的手应该很温暖罢。不过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已经失去了对冷暖、味道、疼痛的感知能力。
从前他虽然死不了,好歹还是会痛的。现如今他连痛也不会痛了。
他是一只纯粹的鬼了。
贺忆城想抽回自己的手,思薇却紧紧地抓住他不松手,她抬起眼睛,眼底微微泛红。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她的眼神就像他很久之前,送给她的那几只小兔子一样,红红的很倔强。
贺忆城移开目光:“嗯。”
“那你还装成别人来找我做什么?贺忆城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你厌烦我了,你一辈子都不想看见我。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再也不来找你,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思薇的声音发颤,她掰过贺忆城的脸,逼视着他的双眸。
贺忆城凝视着思薇半晌,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思薇,我可是恶鬼,我吃人的。”
他第一次忍受不了饥饿去死监食人的时候,那种恶心的味道、鲜血淋漓的场面他记忆犹新,他没多久就又吐了出来。他花了很久很久才对这种味道和场面麻木,思薇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太恶心了。
做鬼便是这样罢,世间的一切都索然无味,有滋味的人肉,味道却是那么恶心。
虽然有了强大的力量,又有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姜艾的时候,你说过如果她不是恶鬼就好了。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思薇定定地看着他,她问他:“你杀人了么?”
“我都是去监狱里找些死囚……”贺忆城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开始解释,明明这个情况下让她误会是最好的。
他停下了话头,然后继续说:“不管我怎么做,我手下的百万恶鬼,他们不可能不吃人,就如同狼和羊……你应该要从我们手中保护你的同类,我们是敌人……”
在贺忆城理智地分析时,思薇突然踮脚吻了他。她紧紧攥住他的手,闭上眼睛亲吻他的唇,贺忆城怔怔地看着她近在眼前的睫毛,眼上的小痣。他轻微地挣扎了几下,思薇半点也没有松手,贺忆城便慢慢回握住她的手,合上眼睛亲吻她。
半晌思薇放开贺忆城,然后伸手把他紧紧抱住,头贴着他的胸膛。
那里寂静无声,并没有跳动的心脏。
“你……为什么……亲我……”贺忆城还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思薇是多么正统保守,笃信男女授受不亲的女子,她居然会主动亲他。
“姐姐说,如果我遇到了你,而你还想逃跑的话,我亲你你就跑不动了。”思薇抬起眼来看着贺忆城,慢慢地说道:“你很喜欢亲吻,特别是对于喜欢的女孩子。”
贺忆城低头看着思薇,他轻声说:“那个家伙……”
思薇这几年好像变了很多,她迅速地成长成熟起来,从前那些锋利的棱角和骄傲渐渐被她隐藏。她笑得少了,看起来很寂寞。
他顿时心软下去。
思薇轻声笑起来,她说:“我要从你们的手中保护我的同类吗?是这样,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们之间也有约定,我要从这个残酷的世道中,保护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重新修道,为什么想要快点提升修为吗?你们鬼的一生太漫长了,而人的一生太短暂,可能你觉得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躲避我,但是回过神来,我可能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所以我想要修道,想要活得更长一些,才能跟你耗得起。”
贺忆城沉默了很久,他想幸好鬼是不会流泪的。
不然他现在应该已经哭了。
怎么会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他躲避她的这三年,对他来说漫长得如同在受刑。她每次来玉周找他,他都要让所有鬼众不许上街怕吓到她。他就站在宫殿最高的塔楼上,远远地看着她来,再远远地看着她走,一次又一次。
偷偷打听关于她的消息,每次含糊其辞的传闻,说她要订婚或有人求亲,他都会失魂落魄很久,一面希望她幸福,一面又希望她不要这么快忘记他。
有时候他会附身在她周围的陌生人身上,偷偷看着她。
这样漫长的三年。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我现在……是真正的怪物……”贺忆城低声说道。
思薇摇摇头,如同她给他祝符救他时那样,说:“你不是怪物,你是贺忆城,就只是贺忆城而已。”
“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打不过你了,就得答应嫁给你吗?”思薇抱紧了贺忆城,她笑着说:“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你娶我罢。贺忆城,我喜欢你,我爱你。”
贺忆城的眸光颤了颤。
他想说什么,却被思薇点住了唇,思薇说道:“你要是敢拒绝我,我就继续亲你。”
她近来,学会了不少她姐姐的无赖。
贺忆城无奈地笑起来,他眉眼如画,笑起来的时候天真又肆意,不过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样真心了。他蓦然低头吻住了思薇,深深地充满了渴求地亲吻她,仿佛这不是亲吻而是某种誓约。
鬼王虽然可以有血脉,但是从未有过新娘。
这个惯例在天正五年被打破,这一任鬼王第一次声势浩大地迎娶了他的新娘,从星卿宫一路迎到玉周城,红毯铺路鲜花漫天。
世人啧啧称奇,这一代星君、魔主、鬼王皆是惊世骇俗之辈。
或许这便是,贪狼所带来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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