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执默默听完,叹道,“虞夫人自降一等,与王上并无瓜葛。也许,夫人只是觉得,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天子无言。虞执忽然仔细端详他几眼,提醒道:“还请王上听臣一言,朝政虽然重要,可也得保重身体啊。”
云意姿听到这话,心中一寒,分明是他指使了桂姬下毒,竟然还能如此坦然地说出保重身体,这个虞侯果然是个人物。
“有时候,孤也不是很明白,”天子动作迟缓地往一旁青石上坐了下来,他形容憔悴,眼白中全是血丝,“阿媪为何,便如此执迷不悟呢。……是,是。也不怪她。孤包庇了害死……的凶手,还有二王子之死,虽是意外,却也是因孤将他带出宫外,才会发生那样的事。孤不能怨怼,这都是孤应得的。”
“是上天对孤的惩罚。”
谁知天子摆手道,“这些话,孤都听太医说腻了,你就别唠叨了。”
他对虞执温和一笑,“这几年边关不打仗了,孤便想着多多勤勉政事,养养民生,叫大显的百姓都能过得好些。”
天子轻咳一声,满眼遮不住的倦色,“孤有时真的很累。原本,阿媪的二王子才是该坐这个位置的,只可惜去得早。阿媪生孤时难产,都说天下父母心,可说到底,人心也是偏的。她记恨了多年,孤是知晓的。孤这个长子,从小就被养在寺庙之中,一年难见天颜,更别说见到阿媪了,故此感情也淡。比起孤来,阿媪更喜欢弟弟们。”
他看向那玄衣男人,“这偏爱,自然也有表弟你的一分。”
“微臣惶恐。”虞执说着惶恐,脸色却淡淡的,连低头都不曾。
云意姿见他似乎昏睡了过去,往声音来源一看,重重草叶摇曳间,月光之下,赫然立着一位高大的男子。
他一身深青长袍,发束华冠负手而立,身后站着的那玄衣男人,身高气度丝毫不输于之。
圆月高悬,繁枝小苑一片冷寂,临近林间小道之处,有窸窣的声音传来,隐隐辨认出来是一道磁性的男声:
“这几日,孤时常梦见她。”
探上肖珏额头,没想到竟是十分滚烫,云意姿眉心一跳,看来他这是伤势引发的高热。将他半个身体都扶住,她喃喃说道,“还是得传医官。”
推了推肖珏,“能走么?”
“好”字刚落便没了声息,重量朝她压下,直把她压得往下一坠。
这是通往饮绿小榭的唯一一条小路,看来势必要先躲一躲了。云意姿将肖珏搀扶坐在了树根上,他靠着树干,偏着头微微咄气,云意姿的手被他紧握着,怕发出声响她便没有挣脱,肖珏昏昏沉沉,只将她手握紧,双眉轻轻地皱着。
云意姿只得见他唇削鼻挺,侧颜颇为冷肃。
他所说的虞爱卿,是那个玄衣男人?莫非,是虞侯虞执?云意姿的目光微凝。
那青袍男子转过身来,云意姿一惊,不为别的,只为这男子赫然正是大显天子,肖宗瑛。
“从潜邸以来,就这么几个伴孤过来的人,如今……桂姬已死,孤身边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虞爱卿你了。”天子面露怅然,缓声道。
肖珏模模糊糊中听见呼唤,费力地将眼睛撑开一线,咬着牙关,点了点头。云意姿便扶着他,带他从院子的后面出绕,那儿有一条隐蔽的小路,可以直接通往太液池。
虞执亦笑回,“微臣相信,王上定能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天子掩唇,又是轻轻一咳。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不知不觉,便说起他还是王储时,率领卫兵远赴边关的战役,同还是虞小侯爷的虞侯得胜归来,还是少年的他,在虞府看见一个女孩儿。
“你猜猜,她在做什么?孤走上前,才发现她在跟两只蚂蚁玩儿,”
天子说到这儿,有些忍俊不禁,连眉眼都染上些少年人的神采,“她给那些蚂蚁取名三三,两两,孤问为什么。她说,这样听起来热闹一些。孤那时候心生促狭,便问她,为何不叫千军万马,黑云滚滚,多有气势,又极热闹啊。”
“她咧嘴一哭,当真是惊天动地。孤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呢,她说——‘你做什么要讽刺我,我虽然傻,也是知晓好赖话的,你敢讽刺我,我哥哥定饶不了你。他是全天下最宠我的人。’”
“孤就问她,你哥哥是谁。”
虞执听到此处,脸色愈发淡漠。
天子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道,“她不说话,撅着个嘴。她那哥哥一来,就飞奔过去躲着,悄悄探出个脑袋,冲孤做了一个鬼脸。呵,孤还从未见过这样大胆的女子。”
“后来孤才知道,她出身很不好,母亲是一介外室,上不得台面,因母亲早死,年纪又小,便一直养在哥哥身边,从没读过书。”
“起初娶来,孤总要敲她脑袋,说她蠢死了。她便理直气壮,哥哥说了,女孩子只要漂亮就行,有没有脑子无所谓,孤很生气,这怎么教的?孤便问她,你也这样觉得么?”
“她犹豫起来,孤便揉揉她的脑袋,说,你既然嫁人了,就不能只听哥哥的,也要听听你夫郎的啊。她哼了一声,一副执迷不悟的模样。直到有一天,她开始很努力地读书,很努力地认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来请教孤。孤惊讶极了,后来才知道,她是被其他美人嘲笑了,很不服气。其实,她很聪明,学什么一下就会了。”
“孤再也没骂过她蠢,孤知道,这很伤她的心。没有人要求她变成知书达礼的样子,也没有人要求她活得像个大家闺秀。可她做到了,又是为谁做到了呢?为何她那么好,我们都要辜负她呢。”
虞执仍是没有说话,丝毫无有触动。
天子默了一默,“这几年,孤知道,她过得很不快活,就算孤去看她,她也很少露出笑意。如今,她死了,是为爱卿而死,也是为孤而死啊。”
他的手中缓缓摩挲着什么,那是一个香囊,刺绣精致,曾经装着致命的毒药。
只有虞执,是与他对虞子觅有着共同记忆的人,才能一同回忆。
“我们都对不起她。”
贵为天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虞执脸色不变,淡漠微笑。
他轻轻躬身,“王上,微臣祖家有一位族妹,初初长成,年方二八,德艺双馨。眉眼倒是与子觅有三分相似,王上若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决然打断,“够了。”天子沉沉地看他一眼,那神情压抑着十分的生气难过。他凝他片刻,又叹出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拂袖慢步地离去。
“恭送王上。”
云意姿盯着玄衣男人的背影,心想这个虞执,恐怕是个很可怕的人。前世越嘉怜跟他有过一腿,他拿住人时,下手却毫不留情。连亲妹妹也当成棋子,用完则弃。
“出来吧。”
忽听得冰冷一声。
转过来看,才发现他竟是昏倒了过去,云意姿叹一口气,就这个样子,还说要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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