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她终于轻启朱唇:
“你今后,留在王宫么。”
云意姿一怔,她低下头思索良久。将裙摆一拂,双膝跪在草地之上,郑重地向她道:
不知何时周昙君向着云意姿走了过来,犹豫地唤了一声“云氏”,这才将她从观察肖珏的状态中打破,诡异的情绪猝然消逝。
周昙君一身白裙衬托得她瘦弱了许多,不复往日明艳绮丽、咄咄逼人,与云意姿对视,周昙君抿了抿唇,仿佛不知如何开口。
“回娘娘,意姿已经决定,与公子珏同去燮国。”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几乎在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一股灼热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再看肖珏,他又露出了那夜百国宴上,无比忌惮与憎恨的神情。注意力全然被那男子吸引,甚至像忘了云意姿的存在,身侧握成拳头,将指节攥得咯吱作响。
更是在肖渊拂过越嘉怜眉眼的时候,浑身如绷紧的弓弦一般,狠狠一颤,紧缩的瞳仁压抑着什么,呼之欲出。
他的目光,透过越嘉怜的尸体,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人,充满痛苦与绝望。
“口无遮拦之人,死有余辜。只愿上天垂怜,叫她能早日从拔舌地狱中脱离。”
步步生莲一般,他形容优雅地走向死者,半蹲下来。修长的指尖划过眉眼,将越嘉怜狰狞怒瞪的眉目盖于掌下,再抬手时,女尸已静静阖目,回馈以平静安然的假象。
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云意姿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周昙君亦是皱眉,方才肖渊只对她说会让越嘉怜闭嘴,请王后无需忧心。谁知道他竟暗中命令宛须,用了这般残忍的手段虐杀越嘉怜。
他见越嘉怜不再挣扎已然气绝而亡,遂猛地松开手,早已断绝声息的女人如同破布娃娃一般咚一声坠落在地,尚未凝固的血液争先恐后从她体内流出,如同柏油一般浸染地面。
刚刚夺走他人性命的宛须却连一眼也不看,径直向周昙君走去,冲她身后挺立的男人抱拳,肖渊颌首微笑:
越嘉怜的脖子上被一条麻绳紧紧勒着,经过树杈高高挂起,她双脚上的鞋半落不落,还在随风摇摆。
瞧着那恐怖的死状,周昙君眼皮狠狠一跳,肖渊却用一种欣赏美景的目光,凝视静卧的尸体,忽然悲悯一叹道:
高大的青年单膝跪地,洁白的衣袍染上乌黑的血,掐住中指中节,默念一段往生咒,眼眸中的悲悯之色,如舍利子结晶一般流光溢彩:“愿以此功德回向汝身,愿汝早日离苦得乐,脱离六道轮回,往生极乐世界。”
不是故作漠然,亦非玩弄股掌,而是纯然的凌驾于万物之上,不入眼中半分,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
微凉醇厚的声音传入耳中,却让云意姿浑身一寒,按理说,这玉菩萨一般的人儿,不该引起旁人的任何恶感,可她却莫名觉得,这人绝不如表象那般宽和慈悲,他的身上存在着一种矛盾的,冰凉的鬼性。
那股阴冷,与小病秧子的全然不同,而是真正睥睨着世间所有生命的冰冷。
“你做的很好。”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云意姿蹙紧了眉,原来竟是这位燮国世子的授意,他同越嘉怜难道有什么龃龉,竟让宛须下此杀手,不过更奇怪的是,宛须不是梁怀坤的手下么,怎么四下里不见梁怀坤的踪影,反而与这燮国世子走得这么近,难道是梁怀坤的授意?
周昙君却一蹙眉,欲上前将她扶起:
“如今你已非媵人之身,亦非本宫手下之人,你……不同往日,无需再跪……”
“不,娘娘,”云意姿抬起脸来,目光澄澈,“您是意姿伯乐,诸多提拔重用,意姿怎敢忘记。若无娘娘知遇之恩,便无今日的意姿。这礼,您该受,也受得。”
周昙君长叹一声,在这宫中人人趋炎附势的情境之下,仍旧待她如王后娘娘般,礼数周到的,也只有眼前的云氏了。
“只是,你想清楚了么?”
“是。”
周昙君便不再多说什么,怅然道:
“那你……多保重。”
也许,是因知晓了自己与云氏并非单纯的主仆关系,而是有着血缘关系,又也许,是因别离在即,没能将人留住,终是惋惜,她心中的不舍又添几分,忍不住再问一句:
“你当真决定了,与他……与公子珏走?”
她低声劝说,“你这一走,便是将命运完全地交付出去,交给另外一个人,从今往后,再无靠山能够庇佑于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重新开始,谁能保证一帆风顺?谁又能护你无虞呢?”
不如留下来吧,小姑姑。
周昙君眼眸融融,希冀地将她看着,百国之主改换,她这个前王后,从今往后,恐怕举步维艰,若云意姿能留下来,王宫中还能互相有个照应,当是极好。
忽然有人插话:“我会是她的靠山。我会保护她,护她此生顺遂,无忧无虑。”
少年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而后挽住她的手臂,将云意姿扶起。
自然而然地弯下身去,在她膝盖上轻拍,不让一点尘灰停留在其上,起身之时,却强势地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只问云氏的意思,”周昙君的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缓缓道,“你果真愿意么?”
云意姿弯了弯唇,刚想回答,手里便一紧,似是无声的警告。
肖珏没有看她,睫毛却在轻颤。
他不喜欢她跟别人说太久的话,相视一笑也觉得刺眼,一刻也不想让她待下去。于是盯向周昙君的目光,掺上凶狠的警告。
却在耳中传入三个字的一瞬间,全数烟消云散,肖珏猛地侧脸,微微惊愕地半张了唇,因为他刚才,分明清楚地听见她说——
“我愿意。”
如同一团烈火轰在心上,炸成烟花,碎屑四溅。
周昙君美目微凝。也知晓再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罢了罢了,缘来缘散,天底下,到底是没有不散的筵席。
遂一言不发地招来雁归,搭上她的手腕,款款转身离去。
而肖珏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之中,“云,云娘,你说什么……”
全然没注意四周,呆呆的缓不过神来。视线之中,只有云意姿一个人的存在。
他突然开口:“你知不知道,愿意是什么意思,你说愿意,我便相信你是真的愿意。”
“我已经当真了,你不能反悔。”
他像个老妈子不厌其烦地叮嘱着,将她的双手合在掌心,愈合愈拢,薄薄的唇抵着她的手指。
“你一定不可以反悔啊,云娘,你一定要记住了。”
盯着她的眼睛,絮絮叨叨,确认着什么一般。
云意姿并未挣脱,含笑的眸中,重现久违的温柔与纵容之色,“既是已决定之事,便不会反悔。公子不肯信我么?”
“我信你。”
肖珏脱口而出,欣喜若狂。
他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紧紧得像是拥抱着什么世间极珍贵的,失而复得的宝物。
肖珏更想说“我娶你”,可是他也知道,如今的肩头太过单薄,这样重的承诺,岂能随随便便地出口。
一定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能让她依靠才行,到了那个时候,他才能堂堂正正地说出那三个字。
可是怎么办,怎么办,云娘说愿意,她说愿意,他好开心,开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感觉心脏快要裂开了……
云意姿发觉肩上微微湿润,侧首,却有轻轻的啜泣声传到耳中,如同一只猫儿般无助。
他的脸偏了偏,在她肩膀处轻轻一蹭,“公子你这是……”
怎么像个小孩子一般,云意姿倍感无奈,却安静地一动不动,任他慢慢地平息下来。
太液池的雾气随风弥漫,轻薄柔软,笼罩住相拥的二人。
深吸了一口气,肖珏埋在她微湿的发间,闷闷地说,“我以为,云娘不会答应我。”
“我以为云娘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
“我好欢喜,欢喜到不能自抑,”
他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不知该如何形容现在的感受。云娘,就好像天底下最大的好事,降临到了我的头上。云娘,我好幸福。一定没有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候了。云娘,你真好。你比任何人都好,我好喜欢你。
你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你这样好,今后不论是谁,不论用什么来换,我都不会答应。”
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语序混乱,倒豆子一般,陈述出心中的感受。
说到最后,气息炙热,嗓音喑哑地贴着她的耳廓,反反复复吐露一句话:
“我喜欢云娘。”
“好喜欢~”
“好喜欢~”
“好喜欢~”
“好喜欢~”
“好喜欢云娘啊,”他不停地重复着,双目微微打开。
光芒在其中沉淀,眼睫如同颤抖的翅翼:
“不要离开我,”
“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他吐息混乱,脸上的表情病态而痴狂。
仿佛说上一百遍,就能与她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周昙君:感觉像个司仪感谢在2020-10-2604:14:46~2020-10-2802:1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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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攥着另一头的是个黑衣侍内,身体弯折成一个诡异的弧度,死死抓着麻绳直至骨节泛白,脸色中却未流露出半点吃力,一板一眼如同个木头桩子,不是宛须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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