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阴森森的……
姜幼萤一愣。
他、他这是怎么了。
他难道不是在因为容羲生气吗?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那一双乌眸沉沉,日光清浅,穿不过厚厚的马车帘。
她唯恐对方误会,便强装作镇定之状,如实同姬礼道:
“皇上,臣妾与容大人……先前在烟南便认得。皇上也知道,臣妾先前是花楼中人——但皇上放心,阿萤从未与他发生过什么事。仅是隔着一道帷帐,匆匆见了一面。”
姬礼扶着车壁的手又是一顿。
一双眸落下,她微微抿着唇,睁大了一双雾意朦胧的眼。
像小鹿一样。
柔软,温和。
让人不忍去发火。
搭在车壁上的手又是一紧,紧接着,他暗暗攥紧了拳头。
姜幼萤被他一只手挑着,被迫抬起头来。髻上流苏微微一晃荡,折射出一道细闪的光。
像是星星,落入了姬礼眸中。
他忽然一沉声:
“你与容羲……罢了。”
都是前尘往事。
可即便是如此,姜幼萤还是在对方的语气里,听到了几分酸味儿。
她自然是不知道,这其中的酸味,一半是因为容羲,而另一半……
白怜。
姜幼萤眼睁睁看着,男子幽暗的瞳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寒光。
她缩了缩身子,轻轻揪了揪对方的衣角:“阿礼,莫生气了嘛……”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眼眸一亮,忽然直起身,飞快地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
一个带着些糕点清香的吻,姬礼微微一怔。
“别生气啦。”
一垂首,便是少女一双粲然如月的弯眸。
“阿萤只喜欢阿礼。”
阿萤只追逐阿礼。
就如同萤火虫追逐月亮,不曾停歇。
她的语气软软的,轻糯糯的,落入男子耳中,激得他眸光一阵微荡。姬礼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却又伸出手来握住她的下巴,一低身。
说也奇怪,他方才明明没有吃那邹记桃花铺子的糕点,口唇之间,却是一片香甜的味道。
“唔……”
他微微歪着头,手指由她的下巴滑到脸颊一侧,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车壁上。
“阿、阿礼。”
这一吻愈发深.入,直将她的呼吸寸寸淹没。
够了,够了。
她受不住了,身子即便是被他轻轻抵着,却如同一下子散了力气般,脊柱也被人忽然抽走了。
娇软的身形,一寸寸滑下。
“阿礼……”
他的吻辗转从小舌中抽出,呼吸流连于少女的唇角。
而后又是往下滑去。
如先前一般,他咬向少女那细长的脖颈,姜幼萤终于忍受不住,轻轻叫了一声。这一声,男子后背猛然一僵,接下来便是铺天盖地的亲吻。
“阿礼,阿礼,”
姜幼萤慌忙抱住他的背,“我、我错了……”
她再也不惹他生气了!
姬礼愠怒起来,像极了一头发疯的小兽。唇齿一点点,啮过她的脖颈。对方似乎喜欢极了她那一双精致的锁骨,微凉的双唇轻轻蹭着,引得她手指微微蜷动。
咬着一口小银牙,牙关轻轻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从她颈窝处抬起一双眼。
那眼神,姜幼萤看得十分清晰——不仅是一个男子的情动,更多的,则是满满得占有之欲。他喜欢紧紧地牵着她,喜欢狠狠地抱住她,喜欢无时无刻不将她搂着。
生怕她会从手边溜走。
正是好一番天塌地陷,姜幼萤感觉浑身的热意都被对方勾了出来。马车内有些狭小,二人紧紧贴着,她能听到姬礼那剧烈的心跳声。
还有……炽热的呼吸。
他头发披散,乖顺地垂在胸前于身后。
眸光轻轻颤动,望向她。
眼中是一泓无边春色,像是娇花沾了雾水,倒映在那双明澈的瞳眸中。那道眼神,看得姜幼萤又是心尖儿一颤,忍不住伸出小指头,勾了勾姬礼的袖。
“皇上,咱们回去再、再弄,好不好?”
如今还在街市上呢。
马车虽是封闭,车帘也是紧紧垂着,可周围却是喧嚣闹腾的街市,还有川流涌动的人群。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方才姬礼咬她时,姜幼萤亦是紧咬着牙关,生怕自己发出些什么令人又羞又躁的声音来。
面对姬礼,她向来都没有抵抗力。
她无法拒绝对方的呢喃,无法拒绝对方的亲热,就连那呼吸与心跳声,都是不忍去拒绝一丝一毫的。
此情此景,她真怕对方会折腾下去,再往下折腾,不光是他,就连自己也忍不住了。
脑海中,忽然闪过玉池那一夜。
周遭是湿漉漉的雾水,几颗晶莹剔透的珠凝在少年坚实有力的胸膛处,那是一片健康的、却也令人面红耳赤的肤色,姜幼萤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他的声音、他的呼吸声,亦是湿漉漉的。
……
莫名其妙的,少女心头又是一颤。
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将他推了推。
“皇上……”
她小心地低着头,敛目垂容,那一双素白的柔荑搭在男子胸膛上,却又无端衬出几分娇弱无骨。
姬礼顿了顿,方欲将她的手腕再度抓住,马车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公子、小姐,奴婢回来了。”
二人眸光微顿。
是白怜。
慌忙回过神来,姜幼萤把姬礼从自己身上推开,可他却是不动,一双乌眸仍瞧着她,眼中有几分促狭。
“皇上、皇上要做什么。”
她咬着唇,声音低到了极致。
“做你。”
姬礼忽然将她推下。
后背紧紧贴到车壁上,又是一道凉意。姬礼已然转过头,隔着一道车壁,朝车外之人冷声:“不长眼色的东西,滚。”
门口的白怜似乎愣了。
好一番静默,姬礼又冷笑着,转过头来。
“姜幼萤,你可真是喜欢给自己找事。”
那白怜,一看便是心术不正。
他冷冷笑着,低下身来。
“你猜,她一会儿会如何?”
姜幼萤一愣,显然不知对方所言何意。
“不过是条无关紧要的人命罢了,你要朕把她带回宫,你要救济她,你说,她是朕的子民,是大齐的子民。”
“你又曾想过,街上的流浪汉,亦是一条鲜活的人命?他们亦是朕的百姓,是朕的子民。”
“你怎么不去救他们?”
这一句接着一句,句句皆是锋芒。
他语气锐利,毫不留情面。
“她是弱女子,她是落了难,她是可怜。可那流浪汉,又何曾不是可怜可悲之人呢?”
“姜幼萤,善良是一件好事,可你不要将你的善良用错了地方。”
虽然将她推倒在车壁上,可对方双手规矩,只是伸出右手来,轻轻抚摸着她粉扑扑的脸颊。
掌心有些茧,却莫名让她感到一阵安心。
“你还不懂,很多时候,面对一些人,我们决不能善良。”
不能优柔寡断,不能被所谓的善良所左右。
望向她那一双忽然漫起雾气的双眸,姬礼幽幽一叹,耐下性子,同她轻声道:
“你可还记得,她昨天晚上说过的话?”
什么话?
“她说,她是被人追杀,逃亡到此处。你只觉得她处于弱势,她是一名弱女子,可你有没有问过、有没有想过,她是为何遭人追杀?究竟是对方欺凌,还是她本身就犯了错?”
“你没有。”
姬礼的声音平静:
“你只是下意识觉得,所有弱势的,就一定是对的,就一定是需要帮助、需要接济的。她都被人追杀了、她都无家可归了、她都可怜成那个样子了,我们理应要捞她一把,理应要救救她的。”
“可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要救她?她告诉你为什么自己遭人追杀了吗?”
“她没有。”
“那她为何要三缄其口,不告诉你真想、故作沉默呢?”
姬礼坐在她身前,井没有压着她。姜幼萤只一撑手臂,便支起了身子。
抬起一双眼来,望向男子。
他眸光精细,面上尽是精明的考量。
如同审视一般,那锐利如鹰隼的眸光直直一落下,即便是相处这么久了,可一旦姬礼用那眼神打量自己时,姜幼萤仍忍不住想要往后缩。
她始终记着,面前之人,不仅是自己的夫君,更是大齐的帝君。
他是大齐的皇帝,他精明而冷血,他可以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将所有事都想得十分周旋。
但是她不能。
她没有见识过大江大河,更不知道大齐有多么广阔。她的眼界很小,先前之后烟南花楼,如今只有小小一个凤鸾居。
还有他的坤明宫。
很多事情,她都不懂。
她只知道,有人求助,她是要帮的,尤其是遇见了弱女子,便愈发容易生出同情心。但姬礼如今却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她错了。
忽然有日光穿过那厚厚的窗帘,落在男子清俊的面容之上,他似乎有些无奈,一叹息:
“罢了,这一回,朕先听你的,将她带回宫。若是以后出了什么事,可别再来找朕哭。”
他是要他长长记性的。
姜幼萤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春日将近,二人面上都有了些绯意。姬礼垂下眼眸,一时间,眼底尽是一番温柔之意。
“姜幼萤,你再这么傻,以后是会吃苦头的。”
他冷血无情,她却善良到了极致。
如此看来,他们两个人,倒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天作之合。
“如今有朕护着你,出了事情,有朕帮你收拾着。长久以后呢,若是以后、以后——”
正说着,唇上忽然一沉,少女慌忙伸出手,将他的唇齿掩住。
“皇上,莫说。”
不吉利,呸呸呸。
她声音柔柔的,只轻缓说出一个字,便让他心头的愠怒之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去了。
她说:“皇上,阿萤要一直在皇上身边,要一直陪着皇上。”
不离开了,无论如何,也不再离开了。
男子眸光一软。
一颗心,亦是这般无声地柔软了下来。他望向少女素净的面容,似乎有些说不过她,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轻轻将她滑落在肩膀处的衣裳拉了上去。
“罢了,若是真能照顾你一辈子,也挺好的。”
就让她这么纯真善良下去罢。
所有脏事、所有带了血的东西,就让他一个人去做、去碰。
所有重担,他一个人也可以承担。
……
当他的手指无意落在肩头处时,姜幼萤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羞赧万分,让她慌忙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方收拾整齐,姬礼又轻轻一垂手,将她的头发捋了捋。
一切收拾妥当,他这才掀开马车帘,跳下去。
白怜正规矩站在马车下,方才似乎被他吓到了,如今看着走下马车的姬礼,不敢抬头。
如今倒是规规矩矩地把狐狸尾巴夹得紧紧的。
姬礼一冷笑。
姜幼萤坐在马车里,看着少女再度上了车。
她的怀中多了一串小药包,见了姜幼萤,白怜将手中的碎银呈上。
方才她买药的钱,也是姜幼萤给的。
白怜似乎有些诚惶诚恐,“小姐,这是药铺老板找的银子,奴婢身子不好,买了三包药。”
姜幼萤一垂眸。
不知是些什么药,药材用暗黄色的纸结结实实地包着。一看见这些草药,她忽然想起来,姬礼的身子也是不好。
“你的身子也不好吗?”
白怜抿了抿唇,点头,“是。”
她一叹息,忽然有些担心姬礼的身体了。
他一连好几天没有喝药,不知道如今身子如何,难不难受。
此后的一段路,不知是不是被姬礼吓到了,白怜全程都消停了许多。
一路上寂静无声,只余清风时不时吹动车帘,日光悄悄地钻进来。
落入姜幼萤的面容、发隙、眉梢。
她忽然有些昏昏欲睡。
好一阵困意,少女揉了揉太阳穴,见状,白怜便凑过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小姐,您若是困了,便靠在白怜肩上。”
她有些不好意思,摆了摆手,朝对方一笑。
那笑容清浅淡雅,如同一朵缓缓盛开的菊花。
白怜一时有些发愣。
“小姐,我们还要行多久呀。”
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市,白怜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再往前走,便越发觉得庄严肃穆。
若是她没记错,再往前一段路,便是……
她的心跳忽然开始加速。
姜幼萤没有看出她面上的不自然,轻声言语:“马上就要到了。”
“小姐,您是哪户人家的姑娘?”
对方突然问道。
姜幼萤好脾气,“我姓姜。”
姜。
白怜一皱眉,倒是没听说过,京城里有姜这个大姓啊。倒是当今圣上新封的皇后娘娘……
不等她细细思索,马车骤然停下,仆人上前,恭恭敬敬地将车帘掀开:
“娘娘,到了。”
娘娘?
等等——娘娘?!
白怜满眼震撼——眼前这一位,莫不是民间流传甚广的那名、将皇帝迷得七荤八素的、普通人家出生的皇后娘娘?!!
姜幼萤刚一走下马车,便发现白怜在原地傻傻坐着,脸上尽是惊骇之意。
“娘、娘娘……”
再出声时,不光是面色,她的语气亦是惶惶然。
似乎预料到了对方的反应,姜幼萤淡淡一笑,轻轻牵过她的手。
“莫害怕,你且随本宫来。”
出宫了一整夜,姬礼有许多事情还要处理,与她匆匆说了几句话后,便赶忙离去了。
自从说好了要当一名明君,他整个人都收敛了许多。处理政事来,更是一丝不苟,让姜幼萤十分欣慰。
姬礼在一步步变好,她亦是在慢慢变好。
她同柔臻学了许多饭菜手艺,还读了许多诗书,与……
花柳本。
回到凤鸾居,身后的白怜更是震惊地挪不动脚。方才一进院子,她的腿就软了。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宫殿,抬头望向周遭时,一双眼瞪得圆滚滚的,嘴巴亦是惊讶得合不上。
听见主子回宫,绿衣浅笑着迎上前,看见姜幼萤身后那位,微微一怔:
“娘娘,这位是……”
衣着有些朴素,甚至还有几分简陋。
姜幼萤回头招招手,将白怜引过来,做了一番介绍。
言简意赅,绿衣也没有什么疑心,朝白怜友好一笑。
姜幼萤吩咐下去:“绿衣,你先带着白怜去内务府简单记个名。凤鸾居的人手少,分她一些活来做。”
自从绯裳走后,绿衣一个人有些应付不过来。
多了一个人替自己分忧,绿衣自然是十分欣喜,高高兴兴地带白怜去记名了。
时间一连过了三日,没有姬礼说的那般“不省心”,相反,白怜倒是十分乖巧懂事。
她是个伶俐的丫头,做起事情来,更是十分勤快,很多事都不用姜幼萤去操闲心。即便是那么复杂的宫规,给她半天,她便将那些条条框框烂熟于心。
有时候,看着白怜忙碌的背影,姜幼萤忍不住心想——她是因为遇见了什么人,还是因为做了什么事,才逃亡至此呢?
怕是揭她的旧伤疤,这个疑虑一直在心头打转,她也一直没有问出声。
这天下午,午睡醒来,她心中无端有些烦闷。
便叫上了白怜,与她一起去后花园里散散步。
一是为了散心,其二,便是带白怜去后花园里走走、多了解了解皇宫,日后也好办事些。
听见了皇后娘娘的话,白怜点点头,乖巧地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一路跟在自家娘娘身后,自从知道了她的身份是皇后娘娘,她便比在国安寺乖巧上许多。
姜幼萤一手轻摇着小扇,往后园走去。
若是想去后园,首先要穿过一条通往坤明宫的路。二人一前一后慢吞吞走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侧闪过的一道人影。
对方一看见二人,步子微微一顿。
“容大人。”
身侧有小仆人轻轻唤了他一声,容羲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卷宗。
“容大人,怎么了?”
男子面色微微怔忡,只见着不远处那两名女子拐入后花园。其中一人他是认得的,历经了两世,不过一个匆匆闪过的背影,容羲便能在第一时刻认出她来。
“无事。”
两道身形远去,容羲黯淡一垂眸,“出宫罢。”
他方才进宫给皇上呈交卷宗,却莫名其妙觉得,皇上看他的眼神,隐隐有些不对劲。
似乎有一种……淡淡的敌意。
容羲没有多想。
走路过花园小道,天上忽然落了雨。
身侧白怜轻轻拢起眉,二人出门得急,没有携带雨具。
“娘娘,咱们要不要先去……皇上那里避避雨?”
后花园的花还未盛开,后宫的娘娘们更是无心赏花,故此,后花园罕有人烟。
她们也不能再向旁人求助雨具。
眼下情形,也只有求助于姬礼了。
姜幼萤只好点了点头,准备与白怜一同向坤明宫走去。
令二人完全没想到的是,这雨水竟来得这么急,方往前迈了没几步,倾盆大雨忽然倾泻而下,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这雨——怎么这般大!”
白怜声音有些焦急,“娘娘,雨下得这般急,这可如何是好。”
看来,如今只能站在亭子中避雨。
姜幼萤心中安慰着自己——这雨水来得急,估计一会儿离去得也急。待这场雨停了,她们回宫便好。
待在亭中的这些时辰,全当是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儿了。
皇宫不愧是皇宫,就连后花园的小亭也是精致无比。
白怜露出了没有见识的眼神。
亭子内挂着帷帘,素白色的纱帘,险险地垂落在地上。姜幼萤掀开一道帘子,再往亭子里头走去。白怜则站在那里,替她看着外头的雨势。
亭子很大,最里处,有一方小凳。
少女坐在上面,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裙裳。
忽然听到外面有些动静。
“大人。”
容羲回过头,轻轻比出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对方先不要出声。
这一路,他是偷偷跟过来的。
他知晓,自己尾随这一行径十分的卑鄙,可当他瞧见亭间那一抹素影时,却又是一阵百转千回。他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自己历经了整整两世,亦是有许多些事情要她先去仔细提防。
虽然容羲发现,这一世,似乎与上一世隐约有些不大一样。
上一世,姬礼克己守礼,而姜幼萤,却是个欢脱活泼的性子。
他方欲走上前,却又忍不住在亭子外头顿住。
若是没记错,她身侧还跟了个眼生的小宫女,容羲怕自己贸然前去找她、若是被别有用人之人看见,那当真是落人口舌了。
如此想着,一番犹豫踯躅,男子又转过身去。
罢了。
轻轻一声叹息。
他欲抬步,无声离去。
身侧的小仆人完全不明白自家主子这一番行径的用意,更是不清楚,当朝皇后正坐在这亭中。他又将伞撑了撑,高举过紫衣之人的头顶,轻声道:
“大人,欲越下越大了,大人当心淋着雨。”
容羲闷闷地“嗯”了一声。
旋即,方欲踱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极为轻幽幽的脚步声,引得男子身形一顿,却是不敢回过头。
身后有人。
他屏息凝神。
身后的人伸出手,轻轻掀开小亭的帷帘。
他呼吸一顿。
整个身子,不由得绷得僵直!
他就站在亭子不远处,对方只要稍微迈一下步子,那手便能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他的身形。如此想着,容羲的神色愈发有些不自然,牵动着眸光亦是一阵颤动。
“你先走罢,去马车那里等我。”
他清清冷冷一出声,吩咐着下人离去。
小后生不明所以,却完全不敢违背自家主子的吩咐,轻轻“嗯”了一声。离去之时,还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了正站在亭子中的少女一眼。
她一袭素衣,正站在帘子之后,身形影影绰绰,面容却因为有那一道帘子遮挡着,看不真切。
容羲长吸了一口气。
又是一阵脚步声。
对方突然伸出手指来,轻轻戳了戳男人的背。
他的头发披散着,发丝有些滑。
有隐隐暗香,自从他的身上传来。
容羲屏住呼吸,下一刻,忍不住亲昵地唤道:
“阿萤。”
猛一转身。
看清楚对方面容时,男子忽然一愣。
“你、你是……”
不是姜幼萤!
白怜一脸怔忡之色,站在他身后,一双眸子精细,带着些淡淡的思量。
方才……那一声阿萤。
一颗心“咯噔”一跳,容羲只觉大事不好,还未来得及出声同她解释,女子忽然一拽帷帘,朝这边走来。
步履轻轻,身形袅袅,面容姣好。
“这位大人——”
这遭话音未落,她忽然一绊——
“小心。”
男子眼疾手快,下意识地将对方的身形接过。
这一回,换成二人呼吸一滞。
他的面容冷峻,乌发险险垂落,眼中似有粼粼细光。
白怜声音婉婉,娇柔地唤了声:“大人……”
不等她声音落,里头的那道帷帘忽然被人掀开。容羲皱了皱眉头,一抬眼,便看在站在帘子之后的姜幼萤。
望向二人时,她满脸惊讶。
少女那带着些探寻之意的眼神,犹如一道滚烫炽热的光,容羲忙不迭一缩手,下一刻,面色已恢复了先前的神色自若。
白怜站直了身子,面上有些绯色,看上去正是娇羞万分。
姜幼萤轻轻睨了她一眼。
容羲亦是站定,微微垂着眼,面上是一惯得恭敬规矩。
“娘娘,臣有一事,想同娘娘单独说一说。”
姜幼萤便挥手,示意白怜先退下。
对方满脸赤红,却也规规矩矩地退缩到墙角去了。
一时间,周遭又恢复了方才的一片冷寂。雨水淅淅沥沥而下,将土地浇落得湿润柔软。
许是想着先前的事,又许是担忧姬礼再生气,姜幼萤只站在原地,与他保持着几步极为有分寸的距离。
“容大人。”
女子淡淡颔首,朝他问好。
如今看着她安静娴雅的面容,容羲倒无端生出了几分感慨。
她变了。
她变得沉静了许多。
一瞬间,男子有些恍惚。
“皇后娘娘。”
他又一拱手,却不迈步上前去——她与自己保持着那道距离,容羲亦是心知肚明。
如今她已是当朝的皇后娘娘,已是他人之妻。而自己,俨然是受了皇恩的大理寺少卿。
对于过往之事,现下,两个人都极有分寸地选择了闭口不谈。
“皇后娘娘,微臣路过自地,本意不愿打扰娘娘,可有一件事,微臣思量再三,还是觉得提醒为妙。”
姜幼萤攥紧了手中的小扇,见对方神色温和,也缓缓松了一口气,同他道:
“什么事,容大人但说无妨。”
“沈世子。”
他突然吐出三个字来。
姜幼萤一怔。
沈鹤书?
见少女拢起眉,面上更是多了几分迷茫之色,容羲便温声提点道:“皇后娘娘,一定要多多提防沈世子。”
上辈子,他是小人,是畜.生。
一谈起来沈鹤书,容羲就恨得牙痒痒。
那几分恨意,毫不避讳地浮现在眼底——面对姜幼萤时,他是丝毫没有避讳之心的,此时此刻,男子只有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和满眼的赤诚。
他希望她好。
希望……她与姬礼好。
“容大人此言何意?”
待她欲细究时,对方却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太愿意提起了。
今日的容羲,好生奇怪。
雨没一会儿就停了,容羲只看了她一眼,留下一道意味深长的眼神后,便匆匆离去了。
姜幼萤被白怜扶着,慢慢朝凤鸾居走去,满脑子都是方才容羲的话语:
要提防沈鹤书。
为什么要提防他?
他是又做出了些什么事么?
自从那日封后大典之后,沈鹤书的所有消息,一下子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当然,她也不愿主动去搜寻对方的消息。
她只想着,对方莫再要纠缠不清、打扰自己与姬礼。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与沈鹤书的事还未有个了结呢,第二日,皇宫中竟传出了当朝皇后娘娘与大理寺少卿有一腿的传闻。
听了这些风言风语,绿衣气极。方欲回去同自家娘娘禀告,却见姜幼萤正坐在殿内,手中打着一个璎珞子。
“娘娘……”
她面带难色,吞吞吐吐,“娘娘,您可听说了,外面那些传闻。”
皇后娘娘这才与皇上没好上几天,就有人迫不及待想要拉她下水了。
自家娘娘怎么可能又与大理寺少卿有干系呢?!
一想起造谣之人,绿衣便忍不住一握拳。
真是可恶至极!
谁料,自家娘娘面上,却是一片云淡风轻。听了绿衣的话,她竟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双手平稳,穿过一串针线。
“娘娘,若是这些谣言传入了皇上耳中……”
绿衣有些不敢往下想。
姬礼不会信的。
姜幼萤面色坦然。
“去把白怜给本宫叫过来。”
绿衣一愣,“娘娘,白怜姑娘她方才去内务府取香炭,如今还未回来。”
虽是春日,可周遭仍有些冷,姜幼萤畏寒,姬礼竟惯着她,直接将香炭供应又往后拖了足足有一个月,待天气彻底回暖后,才会断宫中的香炭。
这样一来,周围之人,都跟着她沾光了。
宫人们忍不住心想——皇上与娘娘琴瑟和鸣,如此看来确实是一件好事。至少皇上的脾气好了不少,如今更是愿意去善待宫人们了。
经绿衣这么一提醒,姜幼萤想起来了。
细密的针线又是一引,不过少时,一个做工精致的璎珞子算是打完了。姜幼萤将其小心收好,准备再多做几个璎珞,挑一个最好的,给姬礼送过去。
“娘娘,”绿衣站在殿下,声音有些细微,“那奴婢去内务库将白怜喊过来?”
“不必,先让她取香炭。”
这是绿衣第一次见自家主子面上露出清冷的神色,“待她回来后,让她跪在殿门外。得了本宫的命令再起来。”
自己把她带到皇宫里来,原本是为了替姬礼还愿,却不是为了让她嚼舌根的!
一道冷冰冰的吩咐落了声,绿衣明显一愣,而后赶忙点头,吩咐下去了。
白怜就这般,在一片还未干的地面上跪了一整个下午。
姜幼萤先是睡了一觉,昨日又落了一场雨,周围气温不升反降,知道她怕冷,绿衣又给自家主子多添了一件衣裳。直到将近傍晚,皇后娘娘才沉沉醒来。
一醒来,便走出寝殿门,轻轻瞟了正跪在地上的白怜一眼。
她一回来,便被绿衣带人按着,让她跪在此处。
听见了开门之声,少女抬起头来。
“白怜。”
女子声音平和冷静,一双眸打量着她,“你可知晓本宫为何罚你跪于此处。”
对方低垂着眉眼,不吭声。
绿衣是个心思活络的,见状,联想起今日听到的那些传闻,顿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微微拔高了声音,同她道:“娘娘在问你话,那些传言,可是你放出去的?!”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她忽然磕起头来。
“娘娘,奴婢只是实话实说。今早有人撞见奴婢,说是看见了昨日下午您与容大人在一起,奴婢便没忍住……同她多说了几句。是奴婢多嘴,奴婢知错了!奴婢本是想与她聊会天,却未想,宫内会传成这一番模样。奴婢知错了!皇后娘娘……”
她一伏身,竟开始呜咽。
那声音凄切,语气陈恳,又是拼命磕着头。纵是何人见了,都忍不住一声叹息。
真是祸从口出啊……
白怜微微瑟缩着身子,面上虽是一阵哀婉之色,可心中却兀自打起了小算盘:
这谣言,是她故意放出去的。
目的便是为了让皇上误会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心慈手软,又极见不得人哭。到时候,只要在她面前哭一哭、自己替自己求求情,此事便算是作罢了。可皇上对皇后的误会呢,却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一项买卖,她是不亏的。
这几日,她亲眼见着,皇上到底是有多么宠爱皇后。这宠爱,渐渐地让她的头脑发昏、发胀!她羡慕对方,更是嫉妒对方。凭什么同时草根之辈,却是不同命运。
皇宫富贵迷人眼,她一踏入宫门,便下定了决心,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不仅仅是当一个宫女,她要当的,是皇帝的女人。
于是她凄凄切切,哭得好一番梨花带雨,只盼着对方能再心软一次。
毕竟她编的由头,也委实充分。
要想,这后宫之中,何人不知晓人言可畏。她又是独宠,后宫那么多娘娘,早就想取而代之了。自己这“真言”一处,一传十、十传百,早已是众口铄金。
法不责众,皇后若是真追究起来,不一定能完全怪罪在她的头上。
“皇后娘娘……”
这一双乌眸哀婉。
皇后娘娘定是会原谅自己的罢。
白怜如此想到,一想起前几日在国安寺中所发生的事,便愈发大胆起来。
谁料,女子脚步轻轻,莲步轻轻晃荡,没一阵,就来到她身前。
一个亭亭玉立,一个瑟瑟伏身。
“你在说谎。”
白怜身子一震,满脸惊愕地抬头。
下一刻,慌忙地拉扯住她的裙角。
“娘娘,皇后娘娘,奴婢没有在说谎。还望娘娘明鉴!”
“那你说,你今日,是在于何人谈论此事?”
姜幼萤抿了抿唇,望向她。
先前,姬礼曾跟她说,白怜此人,心术不正。她当时还不觉得。
昨日小亭中,她正坐在亭内休息,一尾风至,姜幼萤一抬头,刚好看见了缓缓朝这边走来的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一袭紫袍,即便是看不清面容,可姜幼萤又如何不认得。
十有八九,是容羲。
她故意没走出去。
故意让白怜与容羲先打个照面。
先是在原地等了片刻,再走出去时,恰恰看见白怜跌落在容羲怀里的那一幕。
少女身形袅袅,楚腰纤纤,看上去……好生娇媚。
容羲却是皱了皱眉。
男子面上没有片刻慌乱,一见他那清冷自持的眼神,姜幼萤便知道——容羲这也是被算计了。
她想起姬礼的话来。
此时此刻,台阶之上,女子微微垂眸。她眸色清浅,如一片平静的湖泊,只有些许粼光,轻轻晃荡。
她的眼眸里,宛若有清明的星子碎了一地。
竟然看得白怜心中多了几分胆怯之意。
不、不该如此啊……
只见皇后又一开口,冷声询问:
“与何人一起,有何人为你作证?”
“这……”
白怜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想到,皇后会较起真来。
“娘娘,奴婢忘了。奴婢与那姑娘,仅是匆匆一面之交,因为在内务库排着队、好生无聊,便聊起了这件事……”
“本宫带你进宫,是让你私下议论主子的?!”
姜幼萤又一蹙眉。
“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奴婢不该多嘴,奴婢——”
不等她磕完头,院门外突然响起极为清冷的一声:
“既然是多嘴,那就把舌头拔了罢。”
一抬头,果不其然,来者正是姬礼。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说女鹅傻白甜啦,这是一个双向奔赴、共同成长的小甜文。
男女主的性格都有缺陷,女鹅现在却是不够坚毅,姬崽也不够柔软。怎么说呢,他们会在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件事中慢慢蜕变,成为更好的阿萤和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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