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见菀菊愣在那儿,却不想有他,又听笛声呜呜咽咽的收了,寥落笑道:“也不必更衣了,原说只有闻笛的,哪里有看笛的。菀菊,你听,这笛声正笑我呢。”话音一落,又听这悠远之声复又起,沈白心底不觉一喜。
菀菊替沈白收紧外袍,又倒了一杯滚滚的茶塞到沈白手中,笑道:“你听,这哪里是笑话公子。”
渐渐闻得曲中悠扬洒脱之意,不复前调悲悯之声,沈白喝了一口茶水,舒颜道:“取我的排云来。”
菀菊应了声,速速取得排云来,仔细置在窗下的黑漆琴桌上。沈白正襟于螺钿交椅坐下,凝思闭目,抚琴相合。那笛声仿佛凝滞了一分,又速速来合,千回百转,竟有几丝觅得知音的喜色。
凤吹明透纯澈,轻灵清越,桐弦清和淡雅,舒缓沉凝。然曲调从心,沈白起承转合,自叙相思缠绵之意,那笛声通灵,唱和有度,仿佛明了沈白之心,宁静舒畅,遥以抚慰,教这沁凉如水的夜多了几分柔软和暖。
渐渐笛音之中含了辞别之意,沈白心神领会,叮咚几声,叙了谢意乃止。菀菊笑道:“此曲甚好,只是夜已深了,公子不如就寝罢,可别累坏了身子。”沈白颔首,命菀菊收好排云便睡了。
却说赵沛为着南江水灾的事体,大宴当地富商软硬兼施,总算筹集了几许物资。而未等稍作休息,又有来报说,芜苏山区有流匪出没,疑似清流教众。赵沛只得将当地官员拿来问话,又商讨布置了一番。待回到浣月楼已是丑时,却听楼上有琴声几缕,甚为清切,不觉胸中一动。一时兴起,赵沛便屏退身边人,趁着几许醉意,独上高楼自去寻月。
步至房外,见那内室烛火摇曳,人影窸窣,赵沛心魂摇荡,正要推门而入,却听那名唤作菀菊的仆人劝说沈白就寝,又听沈白轻软之声,不觉醉意更甚,便对门高声道:“沈公子还不就寝么?莫非是高楼独卧,孤枕难眠?”
屋里的二人听了俱是一惊,沈白不解其意,只微微一笑,仔细将琴收好。而身边的菀菊听了,却知那是杞王,然不得发作,只笑说道:“多谢这位将士了,仲夏本就闷热,守夜更是辛苦,理应进屋喝杯凉茶去去暑气,只是公子就寝了,多有不便,可要多多见谅才是。”
赵沛一听是那菀菊的声音,不觉一怔,酒醒了一半,遂放低了声音,含笑说道:“哪里的话,劳您费心了,本是小的职责所在。既然公子安睡了,便不打搅了。”
只待屋里人声渐停,漆黑一片,赵沛才掉头而去,心中却道,这沈白是个心思单纯懦软的,可这菀菊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若要尝尝沈白的好处,可要除掉这个菀菊才是。
话说这芜苏城却是南方一等一的繁华灵秀、富庶显贵之地,人口稠密,街巷交集不说,更有九门百逵,八街四市,终日车马喧嚣,熙来攘往。在前朝时期,芜苏城便有南都之誉,浣梦楼又是芜苏出了名的酒楼,自是在市井最盛的西市崇义街上。
西市榆柳成阴,杂花相间,闾巷中绳,坊舍棋布,而崇义长街,沿设店肆市行,更是四方珍奇,皆所积集。这日沈白闲来无事,便由菀菊、廉姜等人跟着,驱车在街上闲逛。因怕生事端,沈白不便下车细玩,只得差了红芙与青蕖下车询问采买。虽在马车上,却也觉外头商贾云集,人声鼎沸,沈白撩了帘子探看,见阡陌交通皆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车内更是笑语不断。
不消片刻,车里便多了一堆精致新奇的玩具,什么唐图,连环锁,难人木,又或是泥人,面人,陶人,亦有各色的吃食甜品。沈白抱了满怀,更是吃了一嘴儿。菀菊捧了茶,劝道:“公子可别吃了,吃得满嘴都是糖屑,教人白白看了笑话。”
沈白就着菀菊的手喝了一口,眉眼弯弯,笑颜可掬,口里嚼着去了核的腌梅子,娇嗔道:“谁要笑我,谁要笑我!有什么好笑的?”说着扑到菀菊腰间,两手不住在他腋下肋间搔痒。
菀菊心觉沈白竟像香雪一团,浑身清柔软香,冰肌无汗,自己则东躲西藏,仍不敌沈白魔爪,闹得一身热汗,只得一边喘,一边笑,放软告饶道:“好了好了,我的小祖宗,可停手了罢!”沈白却不停手,却从一边纸包里抓了一把荔枝软糖冬瓜甜条塞了菀菊一嘴,又掀了车帘,从后边搂着赶车的廉姜,喂了他一大块桂花糕。
又听闻西门外五里的青蓉山上,有一处道观,其后却有一个天然凿成的山湖,地理僻静,风景秀美,却是避暑游玩的好去处,沈白便起了寻幽探秘之心,欣然而往。待离了西市,人声渐弭,沈白也觉疲累,便躺在车里小憩。
睡了片刻,沈白朦朦胧胧间,却听虫鸣鸟语,山风幽啸,大抵是到了青蓉山。又躺了片刻,只听廉姜长吁一声,马车到了一处碑前停下。菀菊替沈白戴上纱笠,又替他披了湖色折枝桃花素熙纱的披风,才扶着下了马车。
山上树木参天,浓荫覆地,端的是一片深幽涵碧,满目滴翠流芳。石阶若雪,苔痕如碧,头顶古木,脚踏乱花。行了几步,又见茂林修竹,山涧潺潺,水石清寒,花木幽深,沈白不禁暗叹,好一个秀美僻静的所在。
几人拾级而上,转了一处路亭,便见着道观的山门了。正要进去,却见两边写着一副对联,曰:“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沈白呆呆念了两遍,兀自摇了摇头,却微皱眉头,道:“这里不好。”
菀菊扶着沈白,笑说道:“咱们是冲着湖光山色而来,又不来看什么牛鼻子老道士,红芙已去前边探路了,公子莫急。”
走了几步,林壑渐穷,日光毕现,豁然开朗,只见赫然一大湖,水色澄碧,寒烟凝翠,佐以烂漫山花,幽微灵秀,又听这里鸟鸣虫语,宁静滑缓,无不觉得心头脑海明净一片,一身的溽暑浊气也尽消了。沈白笑逐颜开,赞道:“这里好,真是清静,又极美。”
又见前方有大片桃林,许是因着山气的缘故,竟是到了夏日才开放,满眼的彤霞晓露,灼灼芳华,当真是目不交睫,美不胜收。沈白喜道:“美哉!美哉!世上若真有桃花源,也便是如此了!”说着要掀起纱帘来看。
菀菊行到沈白面前,阻道:“公子,不可。”
沈白笑道:“这里又无他人,不必避嫌的。”
菀菊细看四周,近前只是廉姜,青蕖跟在后头,红芙则穿过花丛在前面探路,而杞王的精卫远远驻守,倒也无妨,这才将纱笠小心摘下。
行到近前,玩赏了桃花,又见碧波澄澈,水草丰美,更有小小鱼儿恣意群游,鳍尾摆合,如艳裳之舞。沈白不禁看得痴了,蹲下身去,伸手相戏。小鱼儿竟也有灵性一般啄食指尖,沈白觉得痒,心里却欢喜极了,仿佛回到了濯香馆一般,欢声道:“菀菊哥哥,你看你看!鱼儿在吃我的指头呢!”回眸对着菀菊一笑,榴齿粲然,双颊晕红,分外可人。
菀菊自是伶俐的,立奉了一小包面果子,沈白抓了一把,碾碎了撒到水里。巧的是湖上吹了一小阵风来,鱼食尽扑到沈白头面衣襟上,倒是淅淅沥沥沾了一身。沈白一怔,也不顾身上脏,只舔了舔唇上的糖屑,又笑着将鱼食兜了撒到湖里头,欢喜的看着鱼儿前来啄食争抢,自己衣裳打湿了也不知晓。
菀菊在一旁看着,却忍不住一笑,却道:“公子,衣服脏了也就罢了,且用披风遮一遮;湿了可怎么好,不如先去车里换身衣服罢。”
沈白却笑道:“有没有别人,拘什么礼数!”菀菊微皱了眉头,只道:“只怕着了凉,便不好了。”沈白牵住菀菊衣角,央道:“哪里会着凉,不信你摸摸我额头,可都出汗了呢。”说着抓了菀菊的手就往脸上蹭,却是一滴汗也没有,只是比以往温热许多。
菀菊替他抹了抹面,笑说道:“想来出来走走是好的,只是再不能贪玩了。”沈白点头若捣蒜,叠声道:“是是是。”倒是一副在陆丘面前的学生模样。菀菊见他耍宝,不禁在他额上朱砂梅花印子上弹了一下。沈白捂着眉心,笑道:“菀菊哥哥你真坏,竟学起阿彤来了!”此话一出,主仆两人俱是一惊,其中滋味各在心头。
这时,忽听一线笛声悠悠抛来,紧接着树影间红芙一声惊呼,道:“公子,前面水中还有个亭子!还有一人在那儿吹笛!”
沈白一愣,细细听来却不禁一喜,心道:“果真是那吹笛之人,可定要见上一见!”说着,竟将心事一抛,与菀菊一同去了。
未知这知音究竟是何许人也,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