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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回 百花屏暖叙主仆情 清凉台喜逢故知音 上(1 / 1)

话说皇帝执意大兴土木,建蓬莱洲,慎夫人闻讯,含悲不止,遽然离宫,僻居莹心堂,带发修行,为国祚而祷。自此,前朝纷扰不止,后宫之中更有流言蜚语,揣测何人入主蓬莱洲。待到十一月,皇帝离宫出巡,由慧钦御华、阮修人伴驾之时,几个素来骄横的妃子闹得后宫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直至欣妃假传懿旨搜宫,使慧钦宫上下大受屈辱,皇帝方按例将欣妃、傅嫔与刘善媛三罪魁打入废宫思过三年,擢升了受害妃甫以作安抚,又命素来德行出众的舒妃、李修仪辅佐惠妃,整治后宫争宠倾轧之风,方有了一时的安定。却道这边厢皇帝离宫出巡,凌云峰似有片刻安宁。连绵凉雨,淅沥不止,沈白于馆中养伤,望着脉脉秋霖,不觉思及旧事,更是缠绵病榻,终日伤怀。渐渐诗书疏懒了不说,就连素日爱的琴也不大弹了,那支翠玉短笛更是也再没碰过,只命菀菊好好收在陶然轩里。偶尔有了精神,也不过拿了当夜与赵漭所联的诗稿,对着漫天大雪,默默吟诵,静静流泪。只是近了每月六日、廿一日这两天,沈白便似有了盼头,只等着菀菊告诉他,已将那些信掷了出去。然而这十万火急的书信似雪花一般飞了出去,却似化落深塘一般,竟是雁滞鱼沉,杳无音讯。沈白担忧万分,日日祝祷,唯恐加之杀身之祸。原来,沈白夜探捻红庵那日,红芙听闻沈白惨叫,贸然前去施救,却不想以惊扰圣驾之罪生生被那带刀侍卫劈作两半,抛落山崖;菀菊腹背亦受了两道半寸深的口子,最后拼死出示腰牌,方保住了性命,只是伤了根本,再不能人道。即便廉姜素来寡言隐忍,也因心中不忿,冲撞了皇帝,遭了四十廷杖,杀鸡儆猴。青蕖年纪尚小,生性不免胆怯,见了那血肉模糊之惨状,当场惊怖无状,失禁昏厥,从此一病不起。沈白本不知晓,馆中上下一味的瞒着他。菀菊只说三人外出受了风寒,也并不敢言明。几个太监宫女皆守口如瓶,只尽心服侍沈白。待到入了冬,沈白难免生疑,多番询问之下,菀菊只得和盘托出,只略去凄厉凶残之处。沈白听后,自是悲愤交加,大为自责,竟想一头撞死。廉姜含泪劝道:“公子金玉一样的人,必然知道‘苦尽甘来’‘祸福相倚’的道理!人若死了,可是化烟化雾什么也没了啊!但若还活着,那就还有盼头!老天爷可看着呢!”沈白一听,不觉思及与赵漭月下为盟,竟是热泪盈眶。菀菊噙着眼泪,握着沈白的手,用绢子仔细擦着他的脸,道:“公子,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却是为何?一人死了自然干净,但倘若一人身系数人之命,又该当若何?假说公子死了,菀菊自当相随,绝无二话,只是可怜烟雨楼上下几百号人要跟着共赴黄泉,公子于心何忍啊!”沈白如清夜闻钟,思及烟雨楼众人笑貌音容,又想起赵漭轻狂浪子的模样,不觉万箭诛心,身若油烹,痛得齿列铮铮。过了良久,沈白紧握双拳,霍然站起,含泣哀鸣道:“也罢!如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可怜你们陪我一同受苦!”言罢,主仆三人抱头痛哭。这日,难得的云销雪霁,天色清明。菀菊打了帘子进了屋,笑说道:“公子可愿下床了?外头太阳正好,可不趁着出去走走?”沈白才睡了中觉,犹有些慵懒,只掖一掖缥色素锦被子,抱膝而坐,又呵了呵手指,道:“可冷死了,我才不愿出去呢!”菀菊坐到床边,将朱漆描金宛雏纹手炉放到沈白怀里,又听外头笑声阵阵,便道:“子显、子倪他们在外头堆雪人呢!”沈白听了,又见虽门窗尚掩,糊窗的玉暖纱上却是光辉夺目,不觉心里痒痒,便有些踌躇,只又怕冷怕得紧,便皱起眉靠在菀菊身上挨着,轻轻道:“菀菊哥哥,不如教他们来屋子里堆雪玩儿罢?”见沈白歪着头询问,天真娇憨的模样,就仿佛回到了旧年濯香馆一般,菀菊不觉眼底生热,又忙忙掩了过去,只笑说道:“公子莫不是傻了,这雪要是搬到了屋子里,可不都化了?若是水漫金山了,菀菊可不救您!”沈白一听,知道菀菊拿他取笑,不由得心里一急,佯怒道:“菀菊哥哥真坏!真是坏极了!”说着从被窝里跳了出来,笑着扑到菀菊腰间,两手不住在他腋下肋间搔痒。菀菊又是喘又是笑,又拿素锦被子往沈白身上裹,告饶道:“好了好了,我的小祖宗,可停手了罢!当心受了凉,可又要受苦了!”沈白哪里肯依,又在菀菊身上闹了一会子,才起身洗漱,又吃了些药。菀菊从紫檀木雕十二花神大立橱里取了衣物出来,给沈白换了掐金挖云羊皮小靴,罩了莲青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怀里笼了朱漆描金花瓜棱手炉才算完。出了门,又亲自扶着沈白,后头廉姜撑着青绸油伞,又有福禄提着一个暖炉跟着。外头中庭里梧桐树下早就扫出了一块空地,又竖起了一扇十二幅的紫檀木雕花开富贵刺绣屏风,置了一条罗汉榻,榻上铺了白虎皮软毯,放了三四个大红缎合欢连理刺绣鹅绒枕头,并一只暖烘烘的大薰笼。塌下早置了梅花几并两个暖炉,炭火跃动,温暖明亮,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宫女静儿坐在小杌子上绣花,见沈白出了来,忙唤道:“公子出来了,快倒滚滚的茶来!”只见雪地中间堆了个大雪人,袒胸露乳,大肚能容,眼眯口笑,仿佛是弥勒。又因着几个小太监在旁边追逐玩笑,倒像是送子弥勒的模样,竟是十分有趣。小太监见了沈白,忙来请安,沈白无事,便教他们接着玩儿。宫女洁儿倒了滚滚的茶出来,笑说道:“公子可来了,瞧着可舒服,都是菀菊哥哥的好想头,奴婢可从来没见过这般妥帖的法子!”宫女淙儿端了个六角梅花盘出来,里面装了几色点心并蜜饯果子,也笑道:“公子瞧这点心可好?都是素日里公子爱吃的,又想公子近日有些恶心,特特加了一味酸梅,也是菀菊哥哥的主意呢!”说着,放在梅花几的暖屉里。菀菊只笑道:“若是没有福禄、福寿二位公公从库房里寻出这么好的物什,恐怕还不成呢!”福禄忙道:“奴才不过是木疙瘩脑袋,只有一身的力气,哪里有菀菊小哥这般聪明伶俐的!”沈白不觉莞尔,只捏了菀菊的手,轻轻道了声谢,又赏了每人一些零碎东西。菀菊扶着沈白在榻上坐了,子薛忙将铜胎掐丝珐琅熏炉推到沈白足下,又问道:“公子可想用些什么,这天儿冷,暖暖身子也好。”沈白见子显、子倪、子务三个小太监正在雪地里打滚胡闹,玩的正欢儿,只笑道:“你也别忙活了,同他们一处去玩儿罢。”子薛踌躇了一会儿,便磕了个头,同他们一齐去玩了。菀菊望着月地琼林,轻声道:“不若做些燕窝、炖翅,抑或牛乳、荸荠羹,只热热的捧着可好?”福禄则在一旁,笑说道:“奴才觉得前些日子送来的紫参倒是很好,不如拿野鸡炖了,给公子补补身子。”沈白听了,便要吃冰糖燕窝羹。见廉姜在一旁打着伞,也邀他一起坐了,又对福禄道:“也要个野鸡紫参汤,要炖得烂烂的才好,给青蕖送去。”福禄诺诺应了,便下去办了。沈白拉着菀菊和廉姜的手,榴齿粲然,莞尔道:“我们,还有青蕖四个还和过去一样,是也不是?”菀菊望着沈白,眼底生热,郑重道:“公子的情意自然不变,菀菊待公子亦善始善终。”廉姜黝黑的脸庞微微透出红来,满面的憨笑,却是字落磐石:“公子的好,廉姜死也记着!”菀菊一听,不觉踢了廉姜一脚,轻斥道:“公子面前,嘴里也不忌讳!”廉姜听了,只红着脸,急急表白:“廉姜本非能言之人,也不比菀菊哥哥厉害,只一颗忠心给了公子也算完了!”沈白却掩着嘴,偷笑道:“你们这副样子,竟连他们也不如了!”说着,指尖一挥,指向前去。菀菊掉头一看,只见那雪地里子显与子务两个小太监正扭作一团,不觉佯怒道:“好啊!公子真是愈发会取笑人了!”作势要去撕沈白的嘴,只在他面上轻轻掐了一下。沈白直往廉姜怀里靠去,笑说道:“廉姜哥哥,快救我一救!菀菊哥哥要打我呢!”笑着说着,主仆三人闹作一团,几个侍婢只偷偷笑着,明艳如花,天真可人。那朱漆描金花瓜棱手炉从沈白膝盖上滚了下去,软绵绵的打在雪地里。菀菊便忙止住了玩笑,亲自换了白铜烧蓝寒玉吐蕊手炉来,一切都仿佛在濯香馆旧年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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