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也笑道:“听说那芙侍卿便是四殿下引见给皇上的,皇上心里爱得不得了,可见四殿下的孝心。”黄裳听了,忙道:“只是皇上再爱,怕也越不过珎御华。听说主子不在的几年,皇上近乎专宠珎御华一人,为着珎御华,宫中不知闹了多少回,先有慎夫人因着蓬莱洲的事体谏言皇上,结果去了行宫。后有恬顺仪幽闭宓芦轩,柔昭仪、叶淑华相继入佛堂思过。好在皇上念旧情,也去瞧过一两回。今年夏末时候,叶淑华也回宫了,依旧在那撷芳殿的雪芍堂住着,倒是没什么动静。只可怜了舒妃,皇上那样给赐死了,九殿下为着她死后哀荣闹了半天,皇帝还是这般不留情面,旁人瞧着也要寒心。”绿衣颔首,道:“舒妃虽说耳根子软,倒也是尽心勤力的。昭阳宫的那位时时病着不问事,可奴婢总觉得脱不了干系。只是这珎御华也着实有些能耐。”欣妃奇道:“那珎御华是可等样人?素日听闻他厉害,得以盛宠不衰,竟不想有这样大的阵仗。”黄裳道:“珎御华一向深居简出,自从在蓬莱洲住了,便更少在宫内行走了。奴婢只在去年皇上大寿上瞧过一眼。若论模样,皇上的眼光是愈发好了。这芙侍卿主子是见过的,月下芙蓉般的人物,真真的再标致不过了,可那珎御华更是教人移不开眼去,像是那玉茗花,雪堆的一般,虽说冷冷的,却是比花王另有一番好看。奴婢还听昭阳宫的人说,这珎御华身上还独有一股香气,当真是稀奇得紧。”欣妃心下一动,不觉有些异样,便问比安梅照如何。黄裳道:“安御华素来不喜奢华,像是个出家的道人,可这珎御华一看便知出身世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眉眼上二人也不是一路,若说珎御华是玉茗,那安御华便是松竹一类,只是气韵上确有几分相通,都是清清冷冷的。可怜这珎御华天生就是个药罐子,旧年冬天还遭了那样大的罪,如今病了大半年也不见好,皇上倒是真心牵挂,明里暗里去了好几回,也因此迁怒了不少人。”欣妃暗叹冤孽,道:“松柏骨,冰雪姿,心性孤清,格韵高绝,所谓众醉独醒,不染纤尘。得以独善其身,究竟是皇上心里有她的缘故。”绿衣道:“如今四殿下暂也稳妥,皇上也未深究旧事,主子也不必过于挂心。”欣妃对镜喟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只是这宫中,哪里有这等好事。”又问是否将经书送至莹心堂。黄裳忙回道:“慎夫人一见是《成唯识论》,便召了奴婢进去,又命惠岸姑姑去传三殿下。不久九殿下便差人来了,说来也巧,三殿下还没走,李公公便亲自来了,说是皇上传诏。”欣妃笑道:“皇上圣明。——他们平日里争宠算计也便罢了,此事牵连国本,终究是太过了。无论何人所为,俨然栽赃陷害之势,本宫非插手不可。”原来这赵漭得欣妃相助,自请戍守绥西,皇帝便是见着了令牌,也是不了了之,又念及慎夫人,只命赵漭年后出京,以略尽孝道。而次日,李祥斋传旨六宫,庄妃滑胎一事,皇帝亦特令欣妃彻查,并赐协理之权。如此一来,却教赵澄的连环计一时没了力道。兼之此番京中大动,赵洌封王,赵涵归朝,赵沛也自冰州赶来,这数十日之间,竟是多方掣肘,教赵澄的监国大权明里暗里分了大半。赵澄功亏一篑,唯有按兵不动,从长计议,宫内宫外方有了片刻安宁。因说安梅照的病是一日重似一日,不过十余日,竟是饭也吃不下了,每日只吃些清水和汤药,阿月和秋穗两个衣不解带在榻边侍奉,秦瘦筠也指了磬灵和风软两个过去。皇帝自然时常探望,欲解他心结,只是一来怕他劳神,二来更怕他恼,也不忍相见。这日深夜,皇帝等沈馥歇下了,便在书房读诗。忽然听阿月来请,猛然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也不等备辇便忙忙自去了。一路寒花寂寂,冷月无声,虽秋光将尽,却挟肃杀之意,直教皇帝大感奇诡。宫内空无一人,唯有月影朦胧,疏影横斜,忽觉一股清气拂鼻,却是梅花。皇帝不觉一奇,驻足瞧了竟真瞧见两三个骨朵,又听阿月道:“先生在书房等着。”皇帝一听,心内狂跳,不觉走了两步,已打了帘子进去。安梅照盘腿坐在窗边一面烹茶,一面读书。他头上戴了荷叶巾,身上穿着半旧的衫子,披了件青莲色瑞草云鹤纹锦面太平貂里的鹤氅,见人进来,微招了手请他来坐。皇帝举了灯在他脸上细细瞧了一番,但见他气色竟好,愈发的清俊峭拔,又瞧见他右边眉峰上的一道浅白的凹疤,却是当年山里头二人过招时留下了,倒看得他有些发怔。安梅照笑起来,看着皇帝道:“站着作甚?也不嫌那灯晃得眼睛疼。”说着把书放了,却是一部《桐君录》。皇帝赧然告罪,忙放了灯坐下,又问他吃药吃饭。安梅照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眼底却是笑得促狭。皇帝见他这般倒摸了摸鼻子,讪然道:“你倒肯见我。”安梅照盛了茶给他,反问道:“你是谁?何以见不得?”眸光清亮坦荡,竟有松风柏影。恍惚间,皇帝竟觉空山鸟语,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安梅照凝眸远眺,如见幽谷深山,竟道:“夜色甚美,吹箫与你听。”便将墙上挂的箫取了下来。皇帝暗奇他转了性,又想定是冰释前嫌之意,便觉受宠若惊,忙忙正襟聆听,半个响儿也不要漏下。一时声起,须臾便见户外三两鹤翩翩来驻,于那横斜疏影之中舒翼鸣舞。但闻箫中时而湍急如瀑,崖悬碧涧,飞堕如暴雨震霆,轰然擂鼓。时而幽缓如泉,涓流万壑,婉转似滴露啼莺,妙然滚玉,大有山泽鱼鸟之思,枕流漱石之情,正是一曲《碧涧流泉》。曲毕,犹觉余音袅袅,鹤亦徘徊不去。皇帝陶醉不已,却问道:“何不作《流水》,你向来最喜的。”安梅照道:“如今在这儿,《小流水》足矣。”又抚箫叹道:“本非秦家女,何处起桐台。便使金龙至,萧郎不肯来。”皇帝知他生了送客之意,心内便不由得急躁。今日梅照肯与他这般亲近,自是打蛇随棍上要解了他多年心结,皇帝忙说留下吃饭。安梅照听了,只笑道:“你总是糊涂,这是你的地方,你自然留得,我不是这里的人,到底是要回去的。”皇帝听了这话,直觉当胸一剑,真真的痛可断心,口中却似塞了棉花一般艰涩难言。安梅照道:“我只留一话给你。雪童到底是柳芙的骨血,你若有一点良心,且念在稚子无辜,好生待他。”皇帝听了,愀然作色。安梅照叹道:“你不肯听,我也无法了。所谓报应不爽,你一意孤行,终有一日须得自尝恶果。”说完便径自走了出去。皇帝赶忙去追,口内连问他去哪里,却不想这安梅照腿脚竟极快,转眼已入了梅庭。皇帝气喘不及,心底又怒又怜,道:“你出去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病着么?”安梅照回头道:“如今到了这里,自然是都好全了。”语罢,竟化作一缕青烟。皇帝也来不及惊慌,只忙伸手去逮,却不知哪里起的一阵乱风把那烟吹得无影无踪。一时又见庭中的梅花刹那绽放,映着夜色沉黑,倒像是洒了漫天的血点子,直吓得皇帝魂飞魄散,竟是怔了半日。待回过神来,却是心底一寒,不觉悲从中来。只是他一向不信什么魂魄鬼神,又走进林子里团团的去寻,口内连呼梅照的名字,可那红梅里头哪里有他的影子,不过是一只孤零零的鹤在一株大伞盖似的梅树下梳羽,一见有人靠近,忙振翅飞走了。皇帝正觉悼心失图,茫然落泪,却听耳边有人喊他快醒。皇帝双目圆睁,一身的热汗不停,见李祥斋手里托了小布巾,才觉脸上也湿湿的,竟是满满的泪糊。皇帝因想着梦里安梅照音容笑貌,更觉凄入肝脾,兼之那一番的言语,又不觉半日才回神,但见李祥斋面有忧色,自笑起来:“一时梦魇,倒吓着你了。”李祥斋方禀说:“方才钟打了四下,安御华殁了。”皇帝顿觉头上炸了个响雷,哪里还坐得住,拔腿就往璟仪宫去了。果见安梅照静静的躺在床上,手边放着那梦里弄过的箫,虽合着眼像睡着似的,却早已没了气响。榻前的众人皆有悲色,唯有阿月却是神色如常,跪在安梅照床头。手边一个木托盘,备着一件半新的素袍子。皇帝趔趄的走了两步,两眼直愣愣的凝在安梅照身上,喃喃问道:“何时去的?”秦瘦筠听了,愈发哽咽说不出话来,磬灵和风软忙忙扶他出去。秋穗倚在那边上悄悄拭泪,回说已有一盏茶的时候了。皇帝一惊,方知那梦中梅照的一般作为,竟是来辞他的,可他这没心肝的,却连钟音都没听见半分,以至送他都不能了。思及此处,皇帝登时泪崩。阿月道:“先生多谢你来瞧他。”皇帝因知阿月本就看他不起,不过因着梅照的面子,才不痛不痒的叫他一声皇上,只是也不怨他张狂不敬,反倒想起梅照素日里待他,也是和从前见时一般的,只把当个常人,偶尔说话没了轻重,皇帝虽脸上恼他,到底心里是越发的敬他爱他,故在他面前也摆不出什么皇帝的款儿来。自想旧事种种,只愈发的心似刀割,泪如泉涌。阿月道:“先生说了后事一概从简,早些回绵陀便好。”皇帝道:“他这是想家了,是朕不好,拘了他这些年,方才他托梦给朕,朕竟想不到这一层……”已是哀毁无容,悔不当初。阿月见皇帝这般,索性起身给安梅照梳头更衣。待打扮停当,又将他素来着紧的旧物收拾出一个包袱,也不过一箫一剑和几部医经罢了。皇帝忙道:“到底把箫留给朕做个念想。”便径自去抽,竟未料那竿箫竟无声无息拦腰的断作两节。错愕之间,只听阿月冷冷的道:“先生说了,其他的你尽可拿去,唯独这箫,便是毁了也不能给你。”皇帝一听,顿觉五内俱崩一般,两腿早软得跪在地上,也再顾不得什么脸面,只俯在安梅照遗体上撕心裂肺的号啕。阿月见他这般失态,也不禁发叹,顿了顿,又道:“先生说最好烧成灰,教我捎一捧到山里,寻一处有石有泉的僻静处,找棵大梅树埋了。此乃先生夙愿,还望成全。”皇帝连连颔首,面上涕泗横流,哽咽不休,半日才说得出话来,“自然都依他,到了这步田地,朕还有什么不能舍得。”阿月冷笑两声,收了东西便飞身出了去。皇帝又哭了半天,说了好些无谓的痴话,才唤李祥斋笔墨,制曰:“璟仪宫御华安梅照,薨于庆宝十二年十月廿五日,享寿仅三十有二。其天资清懿,秉性高洁,明修内湛,慧德外昭。奈天妒英才,倏然薨逝,朕钟爱甚笃,心深痛悼,更念君昔从大举,克敌服远,功积既著,屡济险危,宜谥曰文襄昭烈元君,当以正君仪制归葬乾陵,由司礼院详察承办。钦哉。”又吩咐承修道:“火化的事,你随阿月悄悄出宫办了,至于陵内,留一副衣冠便罢了。”便自启了床边的大樟木箱子,欲寻一套旧衣来,谁知里头只有两套晋封时候的礼服。又看那衣架、巾架、屏风、盆架、镜台,更兼桌椅、几案,连一根头发也寻不见,竟是上天入地,再无从念想,更觉柔肠寸断,伤悲欲绝,复又抚衣痛哭了半日。又说那丧钟鸣时,沈馥陡惊而醒,便问何事。小印子迷迷糊糊自外头回道:“想是璟仪宫的御华殁了。”沈馥一惊,登时落泪,更是疑心不已,便披衣下榻,欲要问详。小印子呵欠道:“那御华原就病着,近来宫里不太平,料想也是这几日了。”沈馥哪里是这般好打发的,只命掌灯,只待细审。小印子方如梦初醒,遂惊得一身的冷汗,忙磕头讨饶:“主子恕罪!皇上的令,奴才不敢说啊!”沈馥冷笑道:“他的令?不说也无妨,我自也算在他的头上,横竖他也不能干净!”小印子哪里见沈馥说过这样的狠话,早吓得魂不附体,便拣了宫里宫外要紧的回禀。沈馥听得大概,猜得七分,已认定梅照死得蹊跷,只对地上的小印子道:“你也不必害怕,今日的事,我只当不知。”却见他两眼直愣,额头上满满的冷汗,便抬脚踢了他一下,唬他道:“再这样钝,我可真把你撵出去了!”小印子忙应了,又惶惶的磕了十来个响头,才服侍沈馥洗了脸。沈馥自添了香,又吃了两口药,枯坐一回方歇。一时垂了帘帐,沈馥躺在榻上,但见月钩清寒,莲漏迟重,更催得阴风透骨,身冷心凉。念及安梅照旧日恩德,不由得悲愁难当,泪湿枕席。回想旧日六出社盛况,叹如今纯儿离宫,梅照逝去,幼竹、晚泊消息难通,自己则困在这生不见人,死不见鬼的所在。更兼旧仇未雪,新恨几添,便有十足的骨气傲气,也断断不能死了干净。又想赵漭婚后音讯全无,两地难逢,不知此番变动,牵连获罪与否。思来想去,不觉忧心不绝,待月坠楼西,沈馥方倦怠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