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千亦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从皇帝嘴里听到作践两个字, 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怔楞在了原地, 看着夏朗漂亮的脸上滑落的泪水,一滴一滴, 砸在了地上, 又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夏朗现在脆弱的样子足以让所有人为他心软, 包括卫千亦。
“卫千亦,”夏朗抽抽鼻子,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我今天不要喜欢你了!”
今天不喜欢明天继续。
怎么办啊,我就是这么的喜欢你, 喜欢到了无论你做出了多么过分的事情, 我都能原谅你的地步。
夏朗现在真的很生气,他很想对自己说,你怎么这么贱啊!
说完, 他没有理卫千亦,转身而去, 几步就走出了院子, 卫千亦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拉, 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拉,手指只是微微抬起, 然后又放下。
影夜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降落,为他披上了一件外袍。
“主上, 天冷了。”
夏朗可怜兮兮的抽了抽鼻子, 然后拢紧了身上的外袍:“走吧, 影夜。”
还带着哭腔的声音有些软绵绵的,听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
“主上,您的帕子似乎掉了,我去给您寻回来。”夏朗刚刚端着汤的时候用了贴身携带的一块手帕隔热,随着炖盅的碎裂也掉在了地上,夏朗似乎才想起来,突然停住脚步想去寻,但是突然想起来还站在院子里的卫千亦,狠心一咬牙:“算了,不要了!”
其实那是先皇后给他绣的手帕,一共没有几条,夏朗每一条都很珍视。
影夜知道小皇帝心里所想:“那我代主上去把他寻回来,主上先走吧,我等会追上来。”
还站在原地的卫千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下意识的低头寻找着那块手帕,却先看到了地上碎裂的瓷片和一点点的血迹。
昂贵的人参和其他『药』材随意的滚落在了地上,那块夏朗一直珍视的手帕也掉在了地上,沾上了泥土,卫千亦上前一步,正打算把它捡起来的时候,一只手却抢先一步拿起了那块手帕,卫千亦的手碰到了那只手上。
影夜和卫千亦四目相对,彼此都在眼里看到了对对方的敌意。
“卫将军,”影夜带着面具,卫千亦看不出他的表情:“你弃之如敝屣的东西,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
“可是我从来都不想要!”卫千亦也微微提高了声调,愤怒的看着影夜:“我难道还有对皇上的“赏识”感恩戴德不成?大丈夫意在天下,又为何要被困于宫闱之中?”
他可以加重了赏识两个字,语气里是锋利的讽刺。
“只是三年而已,”影夜冷冰的没有感情的声音似乎完全没有被卫千亦的感情所影响:“卫将军放心,主皇上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事情,只要卫将军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三年,我想皇上不会为难你,您会完全自由。”
“你一个小小的影卫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卫千亦嗤笑出声:“你刚刚没有听到吗?他还要控制我三年之后娶谁!我这辈子都要活在他的阴影下吗!”
“卫将军想娶婉熙郡主吗?”影夜问。
“我——”刚刚信誓旦旦说要娶婉熙郡主的卫千亦现在却说不出话来了,刚刚的热血冷却,他不得不承认刚刚说的全都是气话。
他不想娶婉熙郡主,一点也不想,即使婉熙郡主因为他受到了无妄之灾,他心中愧疚,但是却并没有想娶她的想法。
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可是影夜却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他甩开了卫千亦的手,拿起了那方手帕,目光投向地上的食物残骸,眼里闪过一丝不忿:“这是皇上今天下午为了你亲自做的汤,他大病初愈,在厨房里整整站了两个时辰。”
卫千亦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猛然一下站起来想往前追赶夏朗,但是夏朗早就已经走远了,他目光无措的流连,最后只能停留在了影夜手上的那一抹帕子上,但是影夜立刻把他收进了怀中。
“你放心,”影夜看着卫千亦,笑的讽刺:“你一定能娶到婉熙郡主的。”
婉熙郡主此人两世在卫千亦面前的形象都是温和无害的大家闺秀,但是她却在影夜面前展现过完全不一样的一面,既然卫千亦那么想要她,那他们俩就刚好凑一对,刚刚好,就不要再出来伤害他的主上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小皇帝的感情来的如此热烈而深情,所有人都不相信夏朗会这样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
只有影夜知道,夏朗这份感情究竟浓烈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即使到了上辈子最后的关头,夏朗也宁愿追随卫千亦而去,影夜尝过了一次夏朗死在他面前撕心裂肺的滋味,再也不想品味第二次了,这一次,他要趁着夏朗对卫千亦的感情还没有那么深刻的时候,抢先出手,让主上清醒过来,看清楚卫千亦这个人是不可靠的。
他心中有了主意,丢下了失魂落魄却连自己都不知道理由的卫千亦,起身离开,飞起来几步追上了马车里的夏朗。
“主上,您的帕子。”影夜敲了敲马车的车窗,把帕子递给夏朗。
那帕子上的灰尘已经被影夜抖干净了,只是上面浸透了洒出来的汤,看上去还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影夜有些愧疚的说:“等回去我给皇上洗干净——”
“不用了,”夏朗摇摇头,收起了手帕:“你辛苦了,影夜。”
影夜没有说话,只一摇头,然后回到了夏朗看不见的地方保护他。
影夜离开之后,夏朗怔怔的盯着手中的手帕半天。
那手帕是母亲给他准备的,上面绣着一对鸳鸯,母亲当时边绣边笑着跟他说:“希望我们朗朗之后能遇到自己称心如意的那个人啊。”
可是妈妈,我遇到了我喜欢的人,他不喜欢我怎么办?
眼泪无声的滑落,夏朗咬住了手帕让自己不要出声。
他是帝皇,他永远不能展现出脆弱的一面。
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帕子上汤的香气还犹存,混在一起却混合成了一股苦涩的味道。
真苦,夏朗想,还好千亦没有喝。
他果然没有煲汤的天赋,婉熙郡主温婉贤淑的名声传遍了整个京城,她一定很会煲汤吧。
等夏朗回到宫里的时候,他已经完全调整过来了,除了眼眶红红的以外,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御书房处理这两天积累下来的奏折,这几天因为大婚和他的生病,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上朝了,更没有处理政事,积累下来的奏折有了半人高,夏朗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开始处理起来。
他批到一半的时候,沈寒之过来了,手上端着一个白『色』的炖盅。
“皇上,”沈寒之放下手中的炖盅,来到夏朗身边,给他按了按肩膀:“休息一会,吃点东西吧。”
夏朗看着这个炖盅,骤然想起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但是他知道沈寒之是好意,他不该对他发脾气,所以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寒之哥哥,朕不饿。”
沈寒之看着夏朗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色』和红红的眼睛,怎么能不知道他这次去将军府肯定没有好下场呢?
他心中酸涩,但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继续扮演着“寒之哥哥”的角『色』,轻轻的抽出了夏朗手中的笔:“不想喝也休息一下吧。”
“寒之哥哥”夏朗看了一整个晚上的奏折,眼睛有些酸疼,闻言顺势放下了手中的奏折,然后『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有些撒娇的说:“你帮朕看看好不好?”
沈寒之心里一动。
这是他进宫的目的,也是父亲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但是现在小皇帝把他摆在了他面前,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相反,还带着一些恐慌,他也不知道这恐慌来自于何处,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能看。
“皇上,臣不敢,这是逾矩。”他不动声『色』的拒绝了夏朗。
“这有什么关系,”夏朗拉过了沈寒之的手:“寒之哥哥,你是朕的皇后,母后跟我说过,夫妻同心”
他说到后面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放开了沈寒之的手,不好意思的笑了:“哎呀,朕都忘了寒之哥哥在北疆有喜欢的人了。”
看着被那双柔嫩的小手放开,沈寒之有些失落,简直想掐死之前那个『乱』说话的自己,他喜欢的人不就坐在他面前吗?又哪来的北疆?
“其实我”他想解释,但是刚开口就马上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要是坦白了,夏朗一定会疏远他的,他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夏朗了。
“恩?”夏朗本来在『揉』眼睛的手停了下来,好奇的看向寒之哥哥:“寒之哥哥,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沈寒之第一次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伸手拿过了一份奏折:“那我来帮皇上看一会奏折吧。”
“嗯嗯!”夏朗看向沈寒之的目光里满是救他于水火中的感激,连忙站起身来给沈寒之让位:“寒之哥哥,你坐!”
“不用了,皇上坐吧。”沈寒之摇头拒绝了。
“你坐着会比较方便。”夏朗说:“小事寒之哥哥可以直接帮朕批了,大事再问朕就可以了。”
“不必了,”看着夏朗的样子,沈寒之哪还有心思在奏折上:“今天臣晚膳用的比较多,想站着消消食。”
“哦,”夏朗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坚持,而是趴在桌子上摆弄着桌子上的古玩,脸上的肉嘟嘟的,像是雪白的包子,让人想戳两下,沈寒之越过奏折偷偷的看着他,感受到夏朗的视线似乎有往这边看的意思,连忙又收回了视线。
“寒之哥哥”过了一小会,夏朗又开口了。
“怎么了?”沈寒之猛然抬头,难道是自己偷看夏朗被发现了。
“那个”夏朗指了指他手上的奏折:“你是不是把奏折拿倒了?”
沈寒之浑身一僵,目光才第一次真正投向了自己手中的奏折,然后他发现,夏朗说的是对的。
他脸上腾的一下升起了一股红意,有些慌『乱』的把手上的奏折反转了过来,夏朗看着一直在神坛上一样的神仙哥哥『露』出这样慌『乱』的表情,不禁的噗呲一声的笑出了声:“寒之哥哥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沈寒之只觉得今天他把之前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脸都丢尽了,之前那个从容淡定的沈寒之早就不见了踪影,他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是却不知道能说什么,所以只好闭嘴沉默以对。
“寒之哥哥是想自己喜欢的人了吗?”夏朗没有继续嘲笑沈寒之,他的『性』格就是这样,永远能让旁边的人舒舒服服的。
“我嗯。”沈寒之本来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是夏朗现在完全是一个恋爱脑,想什么事情也三步不离感情,他见到沈寒之失魂落魄,立刻把他联想成了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他为什么在北疆啊?”
他印象中,沈寒之身体不好,似乎没有出过京城才对啊?
“他以前在京城,后来随着军队去了北疆,”沈寒之只能胡诌了一个理由:“我和他是在京城认识的。”
“可是军中的将领?”夏朗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追问道:“寒之哥哥不如告诉我他的名字?朕可以给你们主婚!”
“不必了,”沈寒之苦笑一声,像是在回答夏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而且,他似乎想在那里一直待下去。”
这样说,夏朗就不会纠缠他再问那人的问题了。
“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寒之哥哥!”夏朗一脸不相信:“寒之哥哥是天下最美好的人!最聪明的!最好看的!”
沈寒之看着夏朗一脸笃定的样子,无声得笑了笑,但是笑意却没有到眼底。
可是你不就不喜欢我吗。
我那么好,为什么你不能喜欢我呢,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不是吗?
“寒之哥哥,”夏朗仰头看着沈寒之:“你说,北疆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那里呢?卫千亦也是,寒之哥哥喜欢的人也是
“皇上,北疆常年风雪,常年战『乱』,并不是个好地方。”沈寒之说。
“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去北疆看一看啊,”夏朗眼睛里全是对北疆的向往:“寒之哥哥,你说朕可以微服私访吗?”
“皇上!”沈寒之的声音有些严厉和急切:“那里的局势一直不明朗,外族人虎视眈眈,您去哪里一点都不安全!”
沈寒之骤然严肃的神情吓到了夏朗,他有些怏怏的说:“那好吧,不去就不去。”
反正他就只能待在这个宫廷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背着太监和影卫溜出去,在这个京城里面走一走。
世界像是一片巨大的天空,但是夏朗却只能待在属于他的金丝笼里面,纵然着金丝笼万般奢华,但是也仅仅只有一片小小的天空。
沈寒之看着夏朗不高兴的样子,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继续陪皇上看奏折吧,”
夏朗走了之后,卫千亦想了很多,父亲再来了一次,问他和夏朗说了什么,他们的争吵声极大,就连已经走远的大将军都已经听到了。
卫千亦却不想说,再一次打发走了大将军,也拒而不谈他和婉熙郡主的婚事。
“婉熙郡主是个好孩子,”大将军叹了口气:“成王很生气,但是她一直向着你说话,说你也是无辜的,儿子啊,要不你就娶了人家吧”
他知道自己儿子不是那种无端看脸的人,必定不会嫌弃婉熙郡主的容颜。
卫千亦现在一听到婉熙郡主四个字就烦:“父亲,你忘了我和皇上的约定了吗!”
“这——”大将军看着卫千亦一脸不耐的表情,心里的愧疚再一次加深了,他当时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居然真真的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推进了那个火坑之中!
纵然皇帝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但是毕竟是皇室,哪有那么单纯的可能『性』?
说什么对自己的儿子一见钟情,怕不是千亦的怀疑是对的,皇上他对将军府动了杀心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凝重:“千亦,如果你真的不愿意”
将军虽然『性』格直率,但是并不愚笨,他不是那种愚忠到不懂得变通的人,如果小皇帝都已经这样欺负将军府,折辱他唯一的儿子,那他也没有必要对小皇帝客气了!现在一半的虎符在他的手中,他可以调动一半的军队,再联合一些力量,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帝不知道还能不能坐得稳自己的位置!
卫千亦根本没有听见父亲在说什么,还以为他还在说婉熙郡主的事情,不耐烦的道:“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
他一点也不想娶婉熙郡主,军中多俊杰,仰慕婉熙郡主的人也不在少数,纵然婉熙郡主破了相,她也是这个皇朝唯一的郡主,成王的独女,想娶她的人如过江之卿,为什么一定要他呢?
他一连说了三个不愿意,然后居然直接纵身跃起,离开了将军府,向皇宫的地方飞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见夏朗,很想很想。
将军看着桀骜不羁的儿子,心中无奈却没有办法,只好扬手招出将军府的暗卫:“去,跟上他,别让他出事。”
夏朗告诉了他一条宫中的小路,卫千亦通过那里,没有惊动任何人的回到了自己的青竹阁。
他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会主动踏入这个地方。
有训练有素的宫人迎了上来,卫千亦挥挥手:“告诉皇上我回来了。”
这也是他和夏朗之间的约定,不过卫千亦觉得,即使他没有说,宫人也会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夏朗。
他这样主动开口,其实已经是一种变相的示弱了。
房间里面的每一个摆件都是夏朗精心布置的,但是卫千亦却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他坐在那天他和夏朗欢好的床上,心里『乱』糟糟的,看什么都心烦意『乱』。
他到青竹阁的时候已经月上树梢,又不知道等了多久,月『色』已经完全正盛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等到夏朗。
夏朗不是没有收到卫千亦回来的消息,他心中一喜,但是下午的气还没有完全消除,再加上手中还有那么多的奏折,所以并没有选择立即过去。
“皇上可以把奏折处理完了再去找卫将军,”沈寒之笑的温文尔雅,埋在袖子里的手却已经紧紧的攥紧:“政事为重。”
“寒之哥哥说得对。”夏朗点点头,继续埋头在政事上了。
但是虽然说是继续看奏折,但是沈寒之很快的就意识到夏朗的精神已经完全不在上面了,夏朗的思绪有些恍惚,沈寒之有的时候问他一些问题他都要很久才反应过来,有的时候看着看着奏折还会笑出声——沈寒之知道,夏朗的心怕是已经到了青竹阁。
爱会使人卑微到什么地步呢?
沈寒之刚刚和夏朗一轻批阅奏折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夏朗手上的伤口,一双金尊玉贵什么都没有做过的手上在一天之内骤然出现了划伤和烫伤——全都是拜卫千亦所赐,夏朗回来的时候眼眶都红了,但是仅仅是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就又重新雀跃的想投入卫千亦的怀抱。
沈寒之看着夏朗轻快的恨不得动用轻功飞向青竹阁的背影,突然想到了自己。
难道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他那么好,却不属于你,你要眼睁睁的看着他飞向另一个男人,他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都不是因为你,但是你却依旧卑微的舍不得放手。
他看着手上的奏折,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还是要遵从父亲的指示,把政权夺到自己手里,这样,他就有资格能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以前他养了一只金丝雀,为他准备了最华丽的笼子,最昂贵的吃食,但是它却一天一天的总是想跑出去,沈寒之抓了它一次又一次,最后实在是不耐烦了——他直接剪掉了那雀儿的羽翼。
失去了翅膀的金丝雀终于能整天整天的待在笼子里,接受沈寒之的爱抚了。
沈寒之抚『摸』着雀儿华丽的羽『毛』,从来没有这样的满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