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一)
隶属主峰明光峰的长老们欣喜若狂,不断交换眼色,都想收沈倦为徒。沈倦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继而看回祁让。
后者垂下眼,复又睁开,悠悠笑起来:“我好些年没收过徒了。”
此言一出,两仪殿上落针可闻。
寂静蔓延至每个角落,众人不可置信地看向掌门。这话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倦却和他们不一样,他想,这老头果然认出我了。不过他面上丝毫不显,仍是一副懒懒的模样。
俄顷,大殿上再度响起祁让的声音,语带笑意,端的是可亲:“沈倦,可愿拜我为师?”
饶是知晓沈倦拒绝一派之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想收他做徒弟的长老们还是抱着希望,将殷切目光投向他。
而沈倦,他勾了下唇,轻撩衣摆,弯眼含笑,对祁让叩首:“拜见师父。”
当——
山上撞响清钟,时至未正。
入门试炼至此结束,两仪殿内众人散去,沈倦跟着祁让来到山巅掌门居所。
镇派神剑立于此处,长久巍峨,肃穆庄严。
沈倦仰面看着它,犹如凝望一位经年不见的故人。风拂面,勾起衣角袖摆,送来兰花香,清甜幽深。
祁让一挥拂尘,打开紧闭的殿门,也不管沈倦,兀自走进去,盘腿坐到案后。
沈倦又看了镇派剑两眼,才入殿内。
陈设一如既往,三面挂画,余下那面,悬着数把宝剑,锋利如初、凛寒逼人,唯独祁让身前那张几案唯有变化,漆面多了几道磨痕。
祁让一直不说话,沈倦瞥了他好几眼,幽幽一叹,熟门熟路摸出茶具,烧水泡茶,坐去他对面。
“您是如何发现我的?”沈倦问。
哪知祁让反问他:“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何时说过?”沈倦眉微微一挑。
“刚才。”祁让微微一笑,手腕翻转,将拂尘置于臂弯间,“你问这话,不就等于自己承认了?”
“……”
沈倦一脸无语,瞪了祁让一眼,垂眼盯着炉上小壶,待水沸,二话不说往里丢了勺茶叶,盖上壶盖闷了一些时间后,倒出一杯茶推到祁让手边。
“你的这一声‘师父’,真是让我等了许多年。”祁让喝了一口茶,低声感慨。
“你一直在等我?”沈倦低敛眸光,声音听上去有些闷。
“虽说暗阁送回了尸体,但死因未免太蹊跷了些。总不至于真是老天要收你。”祁让摇摇头,继而说起他为何认出沈倦,“从你回御雷派开始,我就在暗中观察你。”
“选屋子要选清净的,睡觉要睡软枕头,吃东西偏麻偏辣;苍石崖的考验,别人都老老实实犁土,就你一个人用水泡豆芽;还有试炼桥,这么多年来,只有你一上去就睡觉,钻空子糊弄落星盘。更何况,你的根骨仍是上上品,这等根骨,哪是那般容易出的!”
“这么多巧合撞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沈倦把茶杯朝他手边挪了挪,祁让又喝一口,然后道:“茶也是,一如既往泡得难喝。”
“……”沈倦不太乐意了,“您这是专程埋汰我的吧?”
于是祁让语气一改,开始数落:“唯一变的一点,大约是比从前更懒了,跟没骨头似的,成日不是瘫就是睡!”
沈倦心说他也没办法,在游戏里自由自在宅了三年,除了精神娱乐,万事无需动手,人自然会变懒。他换了个姿势,由跪坐改为盘腿,摸了摸鼻子,道:“你这样一说,好像是挺容易发现的?”
说着说着,他又想起什么,蹙起眉:“沈见空不会也知道了吧?”
御雷派掌门笑容里带了点戏弄:“你现在,是我的第三位亲传弟子,入门比人家晚了百余年,当称呼他为师兄。”
沈倦干巴巴的:“哦。”片刻后他翻了个白眼:“老爷子你又转移话题了。沈见空应当是不知道的吧?”
“他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若他知道沈倦便是说疏夜,那肯定立刻甩脸走人,话都不多说一句,哪会送我这送我那?不过他似乎想招揽我,如此一来,你算不算是截了他的胡?”
话到末尾,沈倦笑起来,好似很开心祁让、沈见空师徒俩生出矛盾。
祁让看着他这幅表情,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下,改口道:“你自己选的明光峰。若你要去停云峰,我还能拦你?”
“你别告诉他。”沈倦笑得乖巧又真诚。
“为何?”
“我要多逗他一阵。”沈倦如实相告,不做任何隐瞒。
“你就知道逗他。”祁让没好气道,“也就一阵了,你以为你回到明光峰,能再瞒多久?”
沈倦觉得自己师父这话分外有理,搁下茶杯、坐直腰板,摸着下巴问:“那我要不要装一装?比如在峰上时不时迷个路?”
祁让:“青翡阁也不要了吗?”
青翡阁是沈倦从前的住所,里面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弄的,一切以舒适安逸为上,放眼整个孤山,再找不出第二座这样的屋舍。
他回明光峰,自然要住自己的屋子,想也不想便答:“还是算了。”
四月春风暖软,窗外鸟啼声声,日影从中天偏斜,在青石地砖上落下细碎金屑。一切的一切都分外熟悉,沈倦好不容易坐正一回的腰背又软下去,抬起手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殿上有片刻沉静。
祁让眯眼打量沈倦,问:“这回回来,你的体质是不是出了点问题?”
沈倦摸着下巴,缓慢道:“也不能说出了问题吧,无非是与常人略有差异。”
“伸手。”祁让言简意赅。
“哦。”沈倦撩起衣袖,将手搭到几案上。
祁让探脉的手法和沈见空相同,探完之后的神色亦与那人没什么两样,沉重凝肃这几字几乎写在面上。
“打算如何解决?”祁让问。
沈倦略一思索,答:“顺其自然……?”
“如何自然?”
“道法自然。”
“……”
他不愿在体质这个问题上进行过多讨论,眼珠子一转,想起大半个月未见的沈见空,问:“说来,沈见空这些日子不在孤山,他做什么去了?”
“回瑶山祭祖,顺便解决我朝边境一带的雪魔”祁让不瞒他,接着不声不响把话题给拨回去,“瑶山灵族是上古遗族,或许那边有改善你体质的方法。”
“算了。”沈倦不假思索摆手,拒绝往这个方向思考。
祁让沉沉一叹,起身走向正北,伫立在一墙名剑前,怅然道:“我仍记得当年你将他带回孤山的场景,你救他,让他在孤山安身立命,却又不亲近他。三十年过去,生命重走一轮,你待他,一如往昔?”
“我往昔如何?”沈倦将腿伸直,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茶水,来回拨晃茶杯,漫不经心笑问。
玉质的杯盏在案上滑动,声响咕噜咕噜,时快时慢。祁让在这样的声音中回答沈倦,说:“众人皆知,你讨厌他。”
“众人皆知,那师父又是如何看待?”
“我如何看待无关紧要,可连见空自己,也认为你讨厌他。”
沈倦撩起眼皮,眼底幽光明灭,神情近似于无:“不,我不讨厌他。”
殿外,沈见空脚步兀然止住。他银发如雪,连眉也染霜,素白衣角在四月春风中翩翩起落,仿佛瞬开瞬谢的花。
他气息敛得过于干净,以至于殿内二人都未发现。
听见沈倦的话,他干脆捏了个隐匿诀。
拂过沈见空衣袍的风跨过门槛流入殿内,勾勒沈倦沉静明丽的侧脸,那浓密的眼睫轻轻一动,仿若振翅的蝶。
“不亲近他,是因为他让我感受到了威胁。”沈倦慢慢道,“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清楚,我和他是两种人——截然相反、道心相悖的两种人。”
沉默片刻,祁让道:“但你还是将他救了回来。”
“啊,这个。”沈倦把茶杯立在桌上,单手支颌,弯起眸眼,笑容散淡,“救他,是因为他长得讨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