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便是牧民们翘首期盼的帕衣节大会了。这大会一听即知风光无限,乃是妇人女子比试巧手裁织、争奇斗艳的节日。少女们自不必说,仅仅从裹了一冬的厚重皮袄中轻盈跃出,将苗条的体态不加吝惜地展示人前,就足以令人赞叹不已,心醉陶然。有钱人家的女儿,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托人从或近或远的集市上扯来了南朝的彩锦、罗绮,请最好的纺织娘子做了样式簇新的衣衫,还要镶上自己精心积攒的琉璃珠片、金彩翠纱,就为一朝在这大会上艳压群芳。有时为了不让别人窥得自己的镇场之宝,还专门找了一处地方隐藏这件衣裳,纵使最亲密的女伴,也不许她看到一点,纵使丧失了友谊也在所不惜。而贫苦人家的女儿就无此豪阔,只能穿颜色灰暗的棉布、麻布,衣上也没什么新巧花样,点缀的物什也无比寒酸。斗起美来,任她生得天仙一般,在珠翠华裳之间也要黯淡无光。但最近几年就大事不妙,因为家家户户蚕织的势头越来越盛,甚至于有些家贫如洗,连一头羊、一只牛也没有的人家,也能给女儿做起绢、罗的衣衫了。这样一来,富家女孩子的地位就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因为有些穷人家的女孩穿戴起来,简直跟她们一样可爱动人,甚至更有过之。这是万万不可以的,所以大家都竭心尽力,往衣服上、头颈上、手脚上悬挂金银珠宝,争取将寒酸贱民一举打败。但金银珠宝也不是堆得多就能胜利,万一不得其法,反而成为笑柄。千叶贵妇集团坐下来平心静气谈了几个月,终于达成一致:从此之后,参与帕衣节大会的女孩子,皆须脸戴面具,不辨妍媸。提议最初遭到了几位郡主的反对,最终还是获得了通过——不管怎么说,美丽的人总是占少数的。当然对外就不是这样的说法了,只说:品评容颜高下并非节日本意;免了许多□□是非;更加突显衣裳本身之美……云云。
于是到了节日的那一天,所有女孩子都戴上了白松木的面具,连脑后系的细珠绳都是一模一样。脸蛋既然一统,唯一可看的只剩衣裳,真是纯粹、简洁,且充满神秘的意味。这面具另有一件好处:藏身之下,谁也不知你是谁。因此走路风骚一点、浮浪一点,做一些平日羞于做出的姿态动作,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了。男人作为惟一的观者,对此拍手称快,有些沉不住气的,三更半夜就爬起身来,前去霸占良好的位置,一天不吃不喝也不要紧,比往年还要兴奋得多。到了大会的日子,大家把苦心制作的华衣美服一股脑穿了出来,衣香鬓影,在妺水河边招摇款摆。这一下就高下立见了:南朝苏杭地方的贡品丝缎是最出众的,其中又以暗花流水、描金敷彩的最好;海南、四川的稍微差一点,自己出产的就更不行了,只能排到最末。能弄到南朝贡品的,又怎会是平凡人家呢?贵妇们就这样轻易地维护了自己的地位,心情非常快乐。
小亭郁的未婚妻、阿日斯兰的长女也来到了大会之中,别人一看,不禁眼前一亮。原来她穿的是一身大红,在暮春的天空下看来,非常鲜艳夺目;头发做的是高耸入云的样式,比古画上的神女还要好看;衣上红底织金,描绘着飞禽走兽,只只精美漂亮;脚下穿的是一双蝴蝶穿花面的缎子鞋,一路走来,露水将缎面沾湿了,越发显得翩翩欲飞。虽然严格戴了面具,但是这红色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能穿的,一看就是一位以阔气著名的新嫁娘了。别人不得不为她让位,也有不甘示弱的,兀自伸长了头颈,像一只出水的天鹅般,在她身旁昂着头走来走去,姿态透着一股傲气,不承认被她比下去了。
小亭郁同母亲家的亲友、阿日斯兰请来的陪客坐在东边的高台上,并不与别人起哄,只含笑轻轻鼓掌。场中的新娘子一见丈夫,顿时害起羞来,连忙背过身去。恰好一阵风吹来,把她的衣裙一下打开,越发显得美丽了。
屈方宁在旁见了,自然要挤兑他。才要开口,小亭郁的目光正好迎了过来,似乎用眼睛说着“你不许说!”
屈方宁识趣闭嘴,于是还是去看女孩子的花衣裳。这时人也差不多来齐了,与新娘子的红裙不相伯仲的也有,红紫斑斓的看得人花眼,似乎不太能够分得出谁是魁首。
必王子心急如焚,已经催促阿古拉下去了三四次,始终不见乌兰朵公主的倩影。见小亭郁的未婚妻大出风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突然之间,整片嘈杂的河岸全都安静了下来。仿佛为了赞许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一般,乌兰朵公主在一名侍女的搀扶下,缓缓从远处的水边走来。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垂迤丈许的雀羽金缕衣,胸前的宝蓝色柔软嫩羽流光溢彩,肩上披了一件白孔雀翎的流苏披肩,腰身以一支雀嘴金花搭口的丝带束起;裙摆、前襟与手臂上镶织的均是黄铜色为眼、蓝翠交叠的孔雀翎羽,拖曳极长,款款走来,百媚丛生;振袖之时,宛若开屏起舞。
除此之外,一切堪称朴素。一头青丝垂落及腰,身上珠宝首饰一概皆无,水风一起,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面具也戴得端端正正,并没有因为是客人就破坏了规矩。
但她实在已经不必再刻意修饰了,光这一件衣服,已经将所有的女孩子都盖过了。不止是这一年,连过去的十年、未来的十年,全部的风光都已经在这一天用尽了。
在场的人都悄无声息,连呼吸都提得轻而又轻,生怕一不小心就惊破了这良辰丽景。而太阳也恰到好处地躲入了云层,似乎也被这美丽的力量降伏了。
连最善于嫉妒的贵妇们,这一刻也完全服气了。这个服气甚至不是世情的服气,大家只是屏声静气地远远观之,根本就不敢上前摸摸她的衣织,打听这材料是从何处购得。
乌兰朵公主在这成千上万俯首称臣的目光里,朝东面高台轻轻一瞥,仿佛要替自己的青春韶光找一个栖息之地。但这一瞥实在太过短暂,人人都只觉波光一滟,就从自己眼前移了开去,好像谁也不配窥得她的秘密……
到了日暮之时,七八座宝塔形状的松木高高地点了起来,穿得分外亮丽的琴师、琴娘使劲浑身解数拨动琴弦,水边全是载歌载舞的青年男女。在这浓酽热烈的氛围里,音乐和舞蹈都失去了悦耳娱目的本色,乱糟糟的嘈杂不已,完全无法分辨到底是在怒吼,还是在叫嚷,总之欢乐的浓度已经到达顶点,已经不需要形式上的美了。
乌兰朵公主也已经从驿馆回转,依然穿着那件翠羽华裳,与白天相比,身后又增添了一把白孔雀翎的大伞,由两名身段柔软的小娘打在头上,黄昏的时候能遮挡太阳,入夜的时候又能迎接星光。在空地上停伫之后,水边的男女都以此为核心,赴若辐辏。必王子也意气风发地来到了人群之中,带着一群艳羡不已的同伴树立在伞侧,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公主的守护神。舍利金宫一位著名的盲法师来到此间宣讲经义,忽而驻步聆听,复指伞盖曰:“吉祥鸟下,坐着一位最大的王后。”此言传出,立刻就有忠实的信徒前来叩拜的。公主并不启唇发语,只是掩袖而笑。她的面具虽然还戴在脸上,但摘不摘下,其实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
屈方宁对这幅盛况,一点也不知道。趁着人人倾巢出动的工夫,他牵着追风来到一处溯洄之地,秘密地接见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如果有卫兵强行剥开这位客人的内衫,就会发现一朵大逆不道的红云印记。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今夜的盛典上,没人来进行这种无礼的行为。这位红云的客人得到想要的讯息,就匆匆告辞而去。屈方宁目送他安然离开,自觉心事已了,愉快地刷起了马鬃。
粗略刷了一道,手臂和靴帮都已打湿,身上出汗,领扣也解了开来。一边刷洗,一边嘴里作着老虎的叫声。因为鬃刷还有一个名字叫鬃老虎,他这是扮演老虎来吃马了。
伴随着远处的击鼓声,很有节奏地叫了一气,只听河堤上扑哧一声,似乎是个女孩子的笑声。
他万没料到有人在旁,慌忙地一转身,只见乌兰朵公主独自站在一丛花旁,穿着一件白纱的袍子,肌肤胜雪,粉黛不施。
他对这位公主金蝉脱壳的爱好,也是无可奈何,忐忑地鞠了一躬:“您好。”
乌兰朵比起前天相见,少了许多矜持,声音也轻盈多了:“你在干什么?”
屈方宁忙一并军靴,指了指光洁的白马:“给它洗个澡。”
乌兰朵提着裙摆,从河岸上小心地走下来,对追风雪白的睫毛瞧了一会儿,弯下腰与它对视,小声地学了声老虎叫:“嗷。”
屈方宁大为尴尬,又绷不住想笑,最终到底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
乌兰朵面纱下的眼睛也带上了笑意,又向他手里的那个老虎指了指,折起了薄纱的袖子,示意要帮忙干活。
屈方宁双手交过鬃刷,对她的诸般举动多少明白了一点,却不敢深想。
乌兰朵手执粗糙的鬃刷,就像拿着一枚刚摘下的红樱桃似的,优雅地在雪白的鬃毛上荡涤着。她的面纱好几次撩落下来,打扰她的工作,都被她轻轻吹了开去。
屈方宁看她腾不出手,小心抬起手臂,给她把面纱握了起来。虽然有意退避,但看起来还是显得十分亲密。
乌兰朵耳边浮现淡淡的红色,眼睛却更亮了。
等这项工作完成,那边的歌舞盛会吵闹得更厉害了。屈方宁脱下自己的上衣铺在草地上,请公主坐。
乌兰朵仪态万千地坐下,将玫瑰花枝的金环摘下,连面纱一起端正地摆在身旁。屈方宁侍立一旁,只听她轻轻问道:“你知道那个是谁么?”
屈方宁顺她所示意之处一看,不疑有他,应道:“阿帕姑娘?”
乌兰朵微微点一下头,道:“她从小计谋就多,胆子也比我大。父王说不可做的事情,她陪我偷偷做了不少;父王规定了不许去的地方,她想了许多法子带我去。她说规矩都是没有意思的人制订的,我要过有意思的日子,就要冒一点险。”
屈方宁心道:“这套说辞可危险得紧哪!我要是你父王,决不敢把这么个侍女放在你身边。”
乌兰朵兀自望着远方,轻轻道:“去乌古斯集市,也是她提议的。其实我心里很害怕,尤其是……那坏人抓住我的时候。后来……你就来了。”
她顿了一顿,声音也越来越低:“回去的路上,我心里在想……冒一点险,还是值得的。”
屈方宁默默咽了口唾沫,不敢与她目光相对,只将眼睛看到远处的人群中去。
必王子也已经喝得不少,一身金灿灿的礼装已经皱巴巴的不成模样,在人群中山呼海啸地醉饮了一圈,回来时胆子也壮了一些,涎脸向“公主”讨她衣服上的雀羽。
阿帕故意不给他,装作不要搭理他的样子。一旁的祭司、圣女便环绕在白孔雀伞下且歌且舞,似在为王子的殷勤添一笔声色。
乌兰朵公主忽道:“他们现在跳的门兰天舞祭,是鬼方国为辛然一位王妃专事举行的。听母后说,当年这位王妃是草原第一的美人,她的美丽,可以夷平四海。”
屈方宁对这位王妃可是旧雨熟识,这故事不必细说也明白。见星月清辉洒在乌兰朵皎洁的脸庞上,心想:“她未必有你美。”
只见乌兰朵双手托腮,静静道:“这位王妃后来嫁给了御剑将军,没过几年就死了。父王和哥哥们说到这件事,都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只有母后偷偷告诉我,王妃心里一点也不乐意。我小时候也不懂:你们御剑将军是人人崇敬的英雄,嫁给了他,那有甚么不乐意的?现在我长大了,……也渐渐明白一些了。”
屈方宁听她语调不对,心道:“她父王跟她谈过两国联姻的事了吗?”
乌兰朵望着天边的月亮,低声道:“母亲还说,身为公主,未来是由不得我自己的。这就是我的命!可是我没有那么听话,我冒过险,我的心已经从那个大笼子里飞了出来,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要做帝国的傀儡!我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屈方宁头皮一阵发紧,心想:“你这还叫胆子小吗?你比我勇敢多啦。”
远处传来一阵震天价的欢呼,原来必王子终于如愿得到了一支雀羽,满脸红光地在向场中夸耀。
追风也从河岸下走来,咴咴低鸣,亲密地蹭在屈方宁手臂上,吃他的肩章。屈方宁一扬手示意要打,它打个响鼻,又蹭到另一边的腋下去了,把他的白色上衣也蹭乱了。
水风清凉,河畔小小的萤火虫在花丛下飞舞。有飞到屈方宁身上、肩头的,光芒一下就被他的珠子隐得不见了。
屈方宁有些不好意思,忙将珠子收进领口,拍了拍追风的头,让它听话不要闹。
乌兰朵回过头来,明媚的眼睛落在他脸上,低声道:“你们千叶有一首歌,你听人唱过么?”
屈方宁胸腔里一下下地跳了起来,沉默地立在白马旁,迎上她勇敢的目光。
乌兰朵热烈地注视着他,鲜花般娇艳的嘴唇中,唱出一句低微而清楚的歌来:
“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