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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只听御剑开口:“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屈方宁用鼻音应了一声,小心地看着他:“我二哥把我的床占了。”

御剑哑然失笑,道:“就你鬼名堂多。”将面具往铜架上一挂,解衣就寝。

屈方宁听他语气如常,更确信了几分,从床上跪起,替他宽衣。

御剑手臂微抬,任他半搂着自己壮硕的腰身宽衣解带,一语不发。待上衣除尽,只余一条黑色贴身长裤,才说了声“行了”,膝盖一抬,躺了上去。

屈方宁也乖乖睡回自己的地方,有意搭话:“将军,你回来得好晚。”

御剑疲惫道:“与庆原那边几个羌族头人谈了半天。几年不见,跟南人学得一般狡狯了。等了很久?”

屈方宁软软嗯了一声,顺势往他身边凑了过去:“要打了吗?”

御剑简短地回了声:“再看。”

屈方宁贴住他一边手臂,闻见他身上淡淡酒气,鼻子翕动几下,越凑越近。

御剑看他一眼,手臂展开,让他枕了上来。

屈方宁底气又多了一点,鼓起勇气往他身上攀过去,手偷偷伸向他肌肉硬朗的小腹,讨好地摸了几下。本来还想更直接一些,在他脐下一寸徘徊片刻,实在没有胆子再往下,只得罢了。

弄了好一会儿,御剑毫无反应。二人实打实地好了两年多,向来床事契合,如鱼得水。御剑正当狼虎之年,又禁欲已久,对他的撩拨示好无有不应,往往到最后能将他做到连清水都射不出来。再怎么争吵冷战,在床上从没让他受过冷落。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尴尬得只想装睡。

手还没来得及撤走,手腕一紧,已被御剑拿住。只听他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要?”

屈方宁抽回手,摇了摇头,一阵强烈委屈袭上心头。

御剑道:“今天白天没尊重你,生气没有。”

屈方宁委屈得更厉害,掩饰般把脸埋在床上,不说话。

御剑抱他入怀,搂着他的后背:“宁宁,我脾气暴躁,耐心也不好。你心思多,我不是件件都猜得到。要是有什么……不合你心意的地方,希望你明白告诉我。”

屈方宁眼睛又湿了,抱住他脖颈,小声道:“没有。”

御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入睡之前,只觉肚子被他温暖的手覆盖住了,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宁宁,你要是女人,那就好了!”

这莫名其妙的话,他自然想不明白,也不愿明白。次日回营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到床底取信。信中无非是些闲花少女之语,又约他七月上旬往和市一叙。遂想到:“七月要下清平关,多半没空抽身。”待提笔另约,目光落到地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这座大帐背风敞口,落灰最是厉害,又从不打扫,床底沉积着厚厚一层灰。几卷羊皮信横七竖八,与灰尘结成一片。此刻地下却露出几条干净痕迹,似乎被人移动过。

他霍然一惊,急忙翻身下地,撩开床幔,向床板下摸去。这是他性命攸关之所在,藏的是屈林应允他抵认孙尚德一案的契约。字句虽然隐晦,却颇有蛛丝马迹可寻。撕下一看,封口半敞,不知是自己拆封之后没有收紧,还是被人动过手脚。再仔细勘察一番,只见几封羊皮都卷得好好的,缎带的形状毫无变动,孔雀翎羽也簪得端端正正,并没有碰掉半根。即自我安慰道:“不会的,谁会潜入我帐里乱翻?车卞、乌熊他们无此大胆,回伯也不是瞎子。御剑天荒从来不屑骗我,更不会偷看我的物事。”但他对周遭环境有种异于常人的敏锐,嘴上虽不承认,实则已经感到危险迫入眉睫。心神不宁之际,只想跟御剑上一次床,藉由世上最亲密之事,探知御剑的真实态度。偏生战事在即,事务繁杂,一连十多天,二人竟连句体己话都没说过。到六月底应卯阵阅之时,御剑出现在大麾下的次数越来越少,且连正眼也不看他了。

他心里本来有鬼,给他如此冷置,愈发疑神疑鬼,心中惴惴。及至千叶正式宣战、六万大军向清平关进发之时,整个人都是昏沉沉的,加之征途劳顿,头一沾枕,竟做起荒诞之极的梦来。先是梦到自己在一座空无一人的练武场上,无论如何变换手法,始终射不中红心。焦虑之际,忽见已死的贺真在箭靶附近对自己不断摇手示意,神色极为惊恐。回头一看,御剑正立马身后,手中黑箭的箭头暗芒璀璨,对准了他的心。又梦到自己执黑落子,明知放在某处,必将满盘落索,偏偏手不听使唤,硬生生将棋子送入死路。只听御剑冷漠的声音在棋盘对面响起:“宁宁,这一步,你真的不后悔么?”最后梦见的却是在他寝帐大床之上,自己跪在他腿间。一晚上噩梦连连,满身大汗。依稀只听见御剑关切的声音:“宁宁,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他这才从浓黑的梦魇中挣扎出来,四肢如灌满铅块,满脸都是泪痕,心中庆幸:“还好是梦。”忍不住纵身投入御剑怀里,带着哭腔向他诉说:“大哥,我梦见你要杀我。”

御剑含笑搂紧他发抖的身体,温柔道:“我为什么要杀你?是不是因为……”声音突然一变,好似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你变成苏方宜了?”

他极力压抑的恐惧一瞬间到达极限,惊心动魄一声大叫,这才真正醒了过来。但见月朗风清,甲虫在长草间声声鸣唱,身周鼾声起伏。此刻听来,真如仙乐一般。

他惊魂未定,手捂胸口良久,那句“你变成苏方宜”的鲜明惊恐感始终盘桓不去。一个人茫然躺了半宿,出门解手之时,远远望向御剑大帐,只见灯火影影绰绰,不知他是否已经安眠。

突然之间,一个可怕之极的念头跃入脑海:如果他现在走过去,向御剑承认自己南朝卧底的身份,一切又会如何?

幸而这疯狂的念头,并没有付诸现实。进帐时回头一看,主帐的灯火已经熄灭了。

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到底支撑不住,行军途中几次打盹惊醒,几乎栽下马去。御剑原本在中军按辔徐行,此时便来到他身边,马鞭一卷,一语不发地将他揽在身前。旁人见一向冷漠的主帅突然流露爱子之举,无不骇然,莫敢直视。屈方宁腰背早就虚软无力,挣扎一下,便不由自主地向一旁跌去。御剑强劲的手臂将他往怀里一按,问道:“不舒服?”

屈方宁都不记得上一次听他说话是什么时候了,心头霎时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忙摇了摇头。

御剑嘲道:“口是心非。”传令三军暂驻,放他下马时还嘱了一声“好生休息”。

经他这么一照拂,屈方宁本已吃紧不住的心,又复苏了些许。到了夜里,御剑亲自前来看他,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离去。这一夜半梦半醒地睡了几个时辰,噩梦却是没有了。再过一日,大军已开入庆阳地界,算来距清平关不到一百五十里。庆州地势崎岖,山形崄巇,连寨为堡,防御森严。其中金水堡、白虎城、秋原寨、怀意城均有南朝精兵驻守,互通消息,照应周全,形成庆原东部一道绵延数十里、坚不可摧的防御之墙。除此之外,庆州本地几支数千人聚集的羌族部落亦不容小觑。这一族也是南北对峙之间一朵奇葩,战力彪悍,行事毫无章法,一时偷偷跟随草原铁骑清洗南朝堡垒,趁火打劫;一时又出兵滋扰千叶辖区,表达自己放纵不羁、不愿尊其为主之意。南朝着力招揽,收效甚微。千叶一度严加打击,欲使其归顺,羌族自然不是对手,却也断然不惧:小股兵力派过来,他们就群起而攻之;大军一到,立刻夹着尾巴逃跑了。屈方宁年前也镇压过一次,斩杀三百余人,结果夜里给人突袭,掷了满身粪溺,真是不提也罢。只是这两年北羌出了个英雄人物,手腕气魄都十分了得,族内分裂的几派都被他收服得差不多了。因而入关之前,那群赤膊缠头的身影一次也不曾见到,一路颇有点寂寞。

如此一来,正面对抗的重任就落到了南朝守军身上。七月初,屈方宁被任命为第一先锋军统领,在清平关八十里之外与南军首次会战,远远一打照面,就气得笑了出来:“贺小九,你是上这儿玩来了?你的兵呢?人模人样的见不到,乌龟、螃蟹倒是带了一窝。”

贺颖南所率正是清平关六千守军临时拼凑的一支军队,装备破烂,纪律稀松,老弱病残十之八九,青壮精骑寥寥可数,自不待说;更糟心的是神气猥琐,双方还没开战,已经露出了逃之大吉的保命相,个别经验丰富的还故意抛下辎重,观察地形,贼眉鼠眼地挑选退路。听到“乌龟、螃蟹”的批语,也只是骚动了几声。少数血性汉子待要出言骂阵,立刻被老兵捂住嘴拖了下去。

贺颖南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显然这一向也在这群乌合之众身上吃足了苦头。闻言只道:“这几个虾兵蟹将,对付你已经足够了。”虽是战场上惯用的场面话,说得却全无霸气,声音也是嘶哑无力。

屈方宁对清平关守军的油滑惫懒也早有耳闻,盖因此关位居南朝北部戎关最外围,与其后金汤堡垒的防御线相距位置十分尴尬,救援极其不便;既无深壑之险,也无强固工事,如一户文弱怕事的主人家闭门谢客,街上流氓恶霸一旦上门,必先一脚踹开大门,再将他捉出来暴打一顿。清平关就是这两扇纸糊的大门,从外形上看,起的应该是阻隔来人的作用,实际阻无可阻,拦之不住,只能徒劳无功地吱呀几声。所差只在死物无灵,而人有血肉。大门斩烂,只需伐木刨平,涂上清漆,就可恢复原貌;城关踏破,却是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年轻的躯体一旦倒下,永远回不去梦里春闺。二十多年间,清平关横遭北族六度攻占,城墙之下妇啼儿哭,乱坟岗上白骨枕藉。与千叶签订盟约之后的数年,已是难能可贵的和平时代了。清平关守军如此贪生恶死,实在是打怕了,也打倦了。屈方宁内心又何尝愿意开战,只是身份使然,只好继续出言挑衅:“你那群呆头愣脑的兵,又给人打蛋花汤似的打散啦?怎么,要不要哥哥再给你来个二石一鸟的节目啊?”

贺颖南原本形容憔悴,此刻突然抬头,通红的眼睛紧盯着他,厉声正色道:“姓屈的,咱们一码归一码。你杀我五哥,是你我之间血海深仇;上次之事,算是承了你的情。这一次不谈过往,你敢动我沈七哥哥一根头发,我必令你后悔终生!”

屈方宁丝毫不惧,嘻嘻一笑,道:“贺小九,我又不是聋子,你大吼大叫的做甚么?我是一片好意,念你新婚不久,担心你老婆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嘴上胡拉鬼扯,心中十分鄙夷:“那位花时久雨,同贺小九是甚么关系?一口一个沈七哥哥,也不怕别人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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